杨卿君和易宁的“夫子与学生”的游戏一玩就是大半个月,这期间杨卿君充分发挥了自己别扭的关心,例如时不时抽查易宁的功课之类的。
白丁装读书人装不像样,但是读书人装白丁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易宁对此拿捏得刚刚好,一直没有露馅,练字从歪歪扭扭到初具雏形,再到端端正正,循序渐进,没有给杨卿君一处寻到错处的机会。
杨卿君很憋闷。
他自启蒙后听得最多的就是其他人对他的夸赞,说他聪颖,说他一点就通,说他举一反三,说他若是女子定是状元之才。
可他启蒙了三个月的书,易宁仅仅大半个月就学完了。
平生第一次,杨卿君感觉到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就连吃饭的时候都有些恹恹。
“小厨房今日新招来的厨子,做了一道葫芦鸡。”杨父用公筷给一直在扒拉米饭的杨卿君夹了一筷子,“说是雍州那边的做法,吾儿来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经过蒸煮炸等好几道工序的葫芦鸡表皮金黄,公筷一戳进去,鸡肉和骨头就呈现微微分离之势,散发出阵阵诱人香气。
杨卿君自小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根本不贪吃,瞧见了也没觉得多开心。
他瞄了一眼杨父期待的脸,最终还是因为不忍心让疼爱自己的父亲失望,夹起鸡肉吃了一口。
浓郁的鲜味在舌尖上炸开,鸡肉外头酥脆,里头香醇软烂,层次分明,确实好吃。
“嗯。”杨卿君点头,“十分鲜美,父亲和母亲也尝尝。”
杨父是内宅男子,每日的工作除了管理下人之外,就是照顾杨卿君和杨母,也因此得到杨卿君的肯定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继续给杨母也夹了一筷。
“卿君自小就挑,能得到他的肯定想必确实好吃。”杨母笑意盈盈,对着杨父道,“辛苦了。”
杨父垂下头露出一个羞赧的表情,杨卿君十分无语,感觉自己虽然嘴里没吃东西,但好像莫名被塞了一口什么。
他环顾一圈,发现守在周围的下人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往桌上看,包括坐在一侧的易宁。
易宁坐得很规矩,吃饭也慢条斯理,除非杨父和杨母问点什么,否则严格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则,瞧着和杨府门口那个无趣的石墩子也没啥区别。
杨卿君瞟了一眼还在眉来眼去的杨父杨母,抚了抚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秉持着不能自己一个人受难的想法,计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摸了一旁的公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易宁碗里丢了一筷子葫芦鸡。
易宁吃饭的动作顿住了。
她就像一个卡壳的机器,反映了一会,才缓缓抬起眼来看杨卿君,目露淡淡疑惑。
杨卿君想笑,努力憋住了,昂起小小的下巴,理所当然道:“多吃一些。瘦成这样,去了南岸书院,阮夫子还以为我们杨家虐待穷亲戚!”
易宁刚来杨府的时候,那真的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从袖口露出的一双手满是茧子和伤口,还有冻疮留下的痕迹。
这也是杨卿君一眼就会认为,她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的原因。
如今一转眼在杨府中住了大半个月,天天跟着吃好喝好,居然一点也没长肉,身上穿着杨父从成衣铺子定做的翻领袍,空空荡荡的,就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卿君说得是。”杨母赞同道,“是该多吃点。”
说着,她也拿了公筷,先给易宁夹了一筷子炙肉,又给杨父也夹了一筷子:“瘦的人要多吃,辛苦的人也要多吃。”
杨父用手肘轻轻捅了一下杨母,嗔怪道:“当着孩子的面,真是的……”
易宁看着二人,眉毛动了动,面色古怪,把杨卿君看得险些笑出声来,匆忙把脸埋进饭碗里面才阻止了自己发出什么不礼貌的声音。
活该!
还想置身事外,门都没有!
易宁见状也把脸埋进碗里,面上一闪而过淡淡笑意。
翌日,书院休沐结束,杨家派了两辆马车送杨卿君与易宁一道启程去南岸书院。
书院允许带书童,但杨卿君身份特殊,带女书童不大方便,带男书童又容易引人非议,所以他没有书童,平日里也都是阮娘子正夫遣身边的下人照拂。
杨父心疼孩子,第一次送杨卿君来的时候在书院门口哭成了一个泪人,怎么也不肯离开。
后来送的次数多了,渐渐也就习惯了,吩咐仆从们把一箱一箱的东西搬进院子的同时,还不忘唠唠叨叨嘱咐什么。
多了一个易宁,仆从们搬东西的时间就增加了很多。
易宁本人倒是觉得不需要这么多东西,收拾的行李也十分简单,但架不住杨父心疼易宁,往她的马车里面不停塞东西,导致易宁的行李扩大了三倍有余。
可怜的杨卿君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仆从搬完东西,余光瞧见仆从从自己马车上抱下来书袋,一个滑铲上前:“我自己拿。”
仆从不敢反驳主家,任凭杨卿君拿了过去,倒是杨父在旁边疑惑:“吾儿让他们搬就行了,何必亲自拿?”
书袋里头装了不少东西,杨卿君抱得有些吃力,解释道:“里头装着课业,万一他们没拿住,沾污了怎么办?我得自己拿进去。”
杨父没上过学堂,不懂这些,闻言信服点头道:“课业确实重要,吾儿的课业总是最好的,沾污了确实不成。”
他看杨卿君抱得吃力,忙道:“那吾儿快些拿进去吧。”
杨卿君抱着书袋进书院,一道的易宁自然也没有什么理由待在外头,便跟着一道往里头走。
等二人走得差不多,确认杨父看不见他们以后,杨卿君才停下脚步,示意和他保持着两步距离的易宁上前:“你过来。”
易宁站定在原地,只顿了一个眨眼的时间,就十分自然地上前来,伸出了自己的手臂。
杨卿君把书袋往易宁的怀里一塞,揉了揉手臂上的肌肉,嘟嘟囔囔抱怨道:“重死了,里头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重。”
易宁拉开布袋看了看,回道:“有个砚台。”
“这么重的东西怎么不装在书箧里头!”杨卿君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后,瞥向易宁,冷声道,“要不是搬你的行李耽误时间,我怎么会想这么受罪的办法提前进来!”
他这话多少有些蛮不讲理了,易宁却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是我的错。”她顿了顿,又故意道,“下次我会和正君说明白,让他不必为我带这么多东西。”
“不许!”杨卿君立刻瞪一眼易宁,命令道,“阿父给你啥你就拿着,说有的没的让他伤心,我就把你丢……罚你抄一百遍字帖!”
他本来想说“把你丢出府去”,可不知为何,临了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改为罚抄字帖。
易宁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面上动作并不怎么显,只有一双眼睛微微弯起,又亮又温柔。
“知道了。”她乖乖说,“听你的就是了。”
杨卿君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待仔细看过去的时候,却只看到易宁沉静的脸。
难道想多了,其实她就是这么乖的?
杨卿君仔细回忆了一下,自从易宁来了杨府以后,一直都乖乖巧巧、安安静静,无论是什么过分的要求,顶多停顿一下,从未有过任何的不满或反驳。
大概是错觉吧。
“一会我带你去见阮夫子,夫子最是吃软不吃硬,你嘴巴甜一点。”杨卿君边走边道,“我让阮夫子给你安排一个靠南边的学舍,采光好还不潮湿……”
易宁怀里抱着杨卿君的书袋,肩膀上还背着自己的书袋,跟在杨卿君的身后一直在点头应和,远远瞧着就像是一个书童。
“梵娘!”隔着一道墙壁,一个扎着单髻的小姑娘从漏窗的孔洞里头探出头来,招手道,“嗨,你这次带了个书童!”
她瞧着也就七八岁的模样,披罗戴翠,身后书童就跟了三个,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出身的。
“古兰。”杨卿君停下脚步,眉头拧成一团,不耐烦道,“滚开点!”
“好凶哦。”小姑娘呲了牙笑了起来,露出侧边缺了的小犬牙,看起来傻里傻气。
“别理她。”杨卿君小声对着易宁道,“她就是个傻的,我们走。”
“哎哎哎!!”古兰急了,想过来堵人,却因为矮墙挡着一时之间过不来,急得直跳脚,“你怎么这么无情,亏我这次从家里带了你一直在找的游记……”
杨卿君一个急刹,顿住了脚步,身后的易宁没想到他会突然停下来,来不及保持距离,轻轻撞了一下他的后背。
“你蹲下一点。”杨卿君完全没在意被撞了一下,不等易宁后退,就在她手臂上拍了两下,示意道,“我找个东西。”
易宁垂下眼,抿了一下嘴唇,顺从地弯下腰,让杨卿君翻找她怀里的书袋。
因为男扮女装,杨卿君今日扎了一个高高的发髻,束发的玉冠上镂空雕着浅草纹,小脸未施粉黛,刻意画出的剑眉入鬓,倒真像是个英气的小姑娘。
杨父怕书院蚊虫多,亲手缝了药囊,里头塞上艾草、紫苏、丁香等物品,离远了还不感觉有啥,靠近就能闻到一股特殊的,带着草药芬芳气味。
片刻后,杨卿君从书袋里翻出自己的课业本,封面以有些稚嫩的簪花小楷写着“杨梵”二字。
杨梵是杨卿君男扮女装的化名。
“想要这个是吧。”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古兰“嗨呀”了一声,气道:“你还不信我,我什么时候食言过。”
她转身,不知道扒拉了什么,把一本藏青色的簿子卷成圆筒从漏窗空隙中塞了过来:“你先拿走行吧,小气得要命。”
杨卿君刚要上前,易宁突然伸出手,抢过了杨卿君手里的课业本。
“我去吧。”她垂下眼,做出乖巧状,解释道,“被人看见了容易被怀疑。”
阮夫子的确不允许学生之间相互抄袭课业,发现了要罚的,杨卿君一般也不会理会古兰,这次的确是想要古兰带来的游记才勉强同意交换。
他想了想要是被人看见自己亲手递出去的课业本,到时候都抵赖不掉。
“算你细心。”他赞许地拍了拍易宁的手臂,“那你去吧。”
易宁先把课业本放回书袋,换单手抱着杨卿君的书袋,走近漏窗,先用另一只手接过游记,确认无误后,才小心翼翼拿出杨卿君的课业递出去。
古兰一心只想要写好的课业,收到以后看也没有再看他们的方向一眼,提起袍子就跑,边跑边催促道:“快快快,回去研墨,一会抄不完了。”
“明日早课前得还我!”杨卿君喊了一声。
“知道了!”古兰头也不回地挥手。
易宁看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这才转身,回到杨卿君面前,把游记给他。
杨卿君显然也对古兰没有兴趣,游记一到手就迫不及待翻开看了一眼,面上露出欣喜又激动的笑容,咂摸着嘴道:“人虽然是傻的,倒也有点用。”
易宁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紧绷着。
她也说不清怎么回事,被杨卿君拍过的手臂上还残留着异样的感觉,像是被爪子抓过,也像是烙铁燎过。
明明早春寒凉,衣服穿得厚实,根本不可能有这种感觉才对。
“你的同窗……”易宁斟酌着开口,“还挺有意思的。”
“像古兰那样傻的不多。”杨卿君抱着游记转身,边走边道,“大部分都是蠢货,又蠢又坏,要是他们来招惹你,你别怕,就说是我小堂姐。我课业好,夫子疼我,书院里的人都不敢惹我。”
易宁在他身后无声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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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杨卿君 易宁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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