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平,今科状元,出身寒门,乃是中书令王仲麟的得意门生。
此人自幼家贫,却志向高远,寒窗苦读二十载,从不懈怠。因其勤学如痴,不分昼夜,人送外号“书痴薛”。平日里为人刚直不阿,清正廉洁,素来以品行端正著称,怎会做出徇私舞弊之事?
中书令王仲麟听罢这番话,面如止水,一言不发。
薛平刚入职翰林院不久,今日朝会竟未到场,原以为是染了风寒抱恙在身。如今看来,怕是被萧冥远暗中拿下,押往大理寺了。
他心中暗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局势的发展。
罗莹上前一步,神态自若地说道:“启禀皇上,前几日莹莹偶然得知,那薛平竟时常出入青楼花巷。之后小女子便听闻他与其他恩客谈及科考舞弊之事。”
堂堂状元郎,竟然流连花街柳巷?
王琮卿听罢此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罗莹身上。
那双眼眸中,先是闪过几分诧异,继而涌起落寞。
罗莹竟然......为了查案,为了那些人,连那等污秽之地都敢涉足。
往昔如烟,历历在目。
王琮卿与罗莹自幼一同长大,他年长她三岁。从垂髫稚子时起,便看着她迈入豆蔻年华,那一袭蝶恋花的绣裙在她身上摇曳生姿。
那时的朱雀街最是繁华热闹。青石板路两旁店铺林立,幌子飘扬,叫卖声此起彼伏。胭脂铺里香气袭人,绸缎庄内锦绣如云。
他常常拉着她的手,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手软若无骨,在他的掌心里瑟瑟发抖。
手艺人的摊位前总是围满了孩童。只见那老师傅剪子纷飞,银光闪烁,红色的薄纸在他手中翻飞舞动,眨眼间便幻化成栩栩如生的飞鸟走兽,引得围观者阵阵叫好。
糖人摊子的记忆飞入王琮卿的识海。
罗莹每次路过都要驻足良久,眼中满含渴望。她总是怯生生地拉拉他的袖子:“琮卿哥哥,我想要个糖人......”
他便立刻跑到摊前,掏出积攒的银钱。
只见那糖人师傅先是将琥珀色的麦芽糖在炭火上熬煮得恰到好处,粘稠如蜜却不焦糊。然后用小铜勺舀起一勺,趁热在光滑的石板上迅速拉扯。
那糖浆在师傅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力,越拉越细,越拉越长,金黄透亮的糖丝如丝如缕。
罗莹明媚的笑魇蹭到了王琮卿脸上,柔唇轻点鬓角,一头小兽从罗莹心寸间欢跃而出,跳到那痴痴的公子手中,而糖人则反射着晴虹【1】的光。
然而十七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他踏入大理寺的大门,从此踏上了一条充满血腥和阴暗的道路。断案验尸,追凶缉盗,渐渐地,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心中积累了太多的戾气。
朱雀街还是那个朱雀街,可那为她买糖人的少年已不在了。
如今,看着眼前义正言辞的罗莹,王琮卿心中五味杂陈。
他清了下嗓子,上前仔细打量着罗莹,思忖良久才开口:“罗莹,你如何得知那薛平有此等癖好?”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显然对这个消息的来源颇为怀疑。
罗莹一见是王琮卿,先是一怔,指尖微微发抖,随后故作镇定。竟满不在乎地笑道:“因为小女子亲自去了那些地方啊。”
说着,她还故意做出个俏皮的鬼脸,学着公子哥儿摇头晃脑、手持折扇的模样,惟妙惟肖。
王琮卿暗想,罗莹还是那个罗莹,俏皮的性子一点都没改。
礼部尚书罗坤见女儿如此轻狂之言,顿时面如土色,满头大汗。
这丫头疯了不成?在朝堂之上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他赶紧跪倒在地,声音颤抖:“陛下恕罪!小女放肆无状,那等污秽之地岂是闺阁千金所能涉足?皆因臣教女无方,请陛下降罪!”
他的额头冷汗如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高怀远听了这番话,先是沉默片刻,眉头紧锁,忽然,他竟舒展了眉头,嘴角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挥手示意罗坤起身:“罗爱卿无需多虑,莹莹初来乍到,罢了罢了。”
随即转向罗莹:“莹莹,接着说下去,舅舅听着。”
“那日小女与玉儿,也就是身旁这位少女,我们女扮男装,本欲前往怡香楼调查伊雪之死。”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日的情形:“途中小女子忽感腹疾,急需如厕。待得归来之时,竟无意中窥听到薛平与人密谋之事。”
“彼时莹萤孤立无援,恐打草惊蛇,不敢轻举妄动。幸得老天垂怜,小女子遇到了援手。”
说着,她伸手指向文官队列中的一个身影。
众人循着罗莹的手指望去,只见陆宴川缓缓走出队列。
兵部员外郎,虽官职不高,却是朝中有名的风流人物。他上前,从容不迫地向皇帝行礼:
“臣陆宴川启禀陛下,“陆宴川的声音清朗悦耳,“臣因私事恰好在怡香楼遇见罗小姐、萧大人以及......”
他说到这里,目光特意看向兰格玉:“还有玉儿姑娘。”
兰格玉感受到些许不自在,只得尴尬一笑。
“我等初时不打不相识,后来罗小姐将薛平之事详细告知,臣等商议之后,当即带人将那几名涉案之人缉拿,移交大理寺审讯。”
陆宴川继续说道:“马贼的私盐买卖、神秘矿石交易,当场皆有人证物证,确凿无疑。”
高怀远听完陆宴川的证词,龙颜大悦。
“陆宴川,想不到你这个平日里只知风花雪月的公子,竟也能办成如此要紧之事,有理有据,朕甚为欣慰。”
皇帝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你父亲陆荣疆在天之灵,当可含笑九泉了。”
陆宴川听到皇帝提及已故的父亲,嘴角抑制不住地下垂。
他低下头,上齿咬住下唇,将皇帝的话从心底反刍数次,良久,抬起头,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陛下圣明,臣不敢忘却父亲教诲。回到正事,这矿石来自北境,这位玉儿姑娘可以作证。”
众人将目光落到兰格玉身上。
而另一侧的王琮卿脸色愈发难看,未曾想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萧冥远瞥了一眼龙椅上的皇帝,见其神色已有些疲倦,心中暗忖:今日之事已揭开冰山一角,再深究下去恐怕时机未到。此中牵涉甚广,须得从长计议。
他深知朝堂之上的微妙平衡,有些事情急不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就在此时,皇帝高怀远的目光看向兰格玉。
这位一直默默站在罗莹身后的少女,衣着朴素,但那种独特的气质却让人过目难忘。
恍若十三年前某位故人之姿。
“小姑娘,上前来。”高怀远抬手指向兰格玉。
兰格玉闻言,身子微微颤抖,怯生生地向前走了几步。她显然没想到皇帝会注意到自己,神情有些紧张。
“抬起头来。”皇帝再次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兰格玉缓缓抬起头,露出了那张清秀的面庞。
白纸般几近透明的肌肤,仿佛能透出血管中流淌的血液。一双浅灰色的眸子如秋日湖水般清澈纯净,不掺杂一丝杂质。
她的脸颊通红,像是被寒风吹过的林擒,想来是常年在北境严寒中生活留下的痕迹。
罗莹见皇帝注视着兰格玉,赶忙上前解释:“启禀陛下,她是来自北境安珂砂部族的玉儿。被那伙马贼掳掠至中原,初来乍到,汉话尚不娴熟。若有沟通不便之处,小女子愿为陛下传话。”
她本想说出兰格玉的真名,但想起兰格玉曾特意嘱咐过,不要说出“兰格玉”此名。额吉海日曾告诫过:“玉儿,你的名字很危险,不可让心怀叵测之人知晓。”
罗萤话音刚落,兰格玉便用安珂砂语吟唱一段史诗:
“那闪着银光的铁,而非凡间之物。当恶鬼侵袭安珂砂,天狼腾格里撕下自己的神爪投向人间。爪中有狼的血,血中有星的魂,魂中有雷的力!用天狼神铁锻造的兵器,会在月圆之夜发出狼嚎,会在战斗时燃起银火。敌人听到狼嚎会胆寒,敌人看到银火会逃窜!”
“这矿只有北部安珂砂草原才有,那帮马贼也是从北地而归”兰格玉用安珂砂语解释道,罗莹在一旁翻译。
“安珂砂部族?”高怀远眉头微皱,“朕听闻前些时日那里降了天灾,整个部族都不得不举族迁徙,情况属实吗?”
兰格玉点点头,那些烈火冲天的场景,若非今日,不愿再忆。
“玉儿是吧?”高怀远一听,声音温和了许多,“从今往后,这大郢便是你的家。朕会命鸿胪寺派遣最好的译语官教习你汉文。”
说完,皇帝爽朗大笑。
罗莹见状,轻轻碰了碰兰格玉的手臂,示意她向皇帝谢恩。
这突然的恩赐弄得兰格玉措手不及,这案子解决了?
她瞟了眼萧冥远,对方则是轻轻点头。
兰格玉虽不太明白汉人的礼仪,但皇帝话语中的善意是真切的。她模仿着罗莹的动作,先是双手交叠于胸前,然后缓缓跪下。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显然是第一次行如此大礼。跪下时身子还有些摇晃,差点站不稳。
“玉儿......谢......陛下。”
【1】晴虹: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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