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系宝刀(6)

往后几天里,我找到大姐头谈话。

在知道她不是犯了疾病后稍微轻松了些,面对她时也和平时聊天一样正常提起,只是她回答得敷衍。

“啊呀,我那天出那么大的糗,当然不想被你笑。再说……元旦多休息两天对你不好么?”她把手里的糕点举起来,像是要塞到我嘴里,转了一圈后又自己吃掉。

我把帕子拿来,训一句要先洗手,拉过她的手掌替她拭去残渣,顺便整个擦了一遍,对她念叨:“不是不好,但你比武申落下了一些,我是怕你放假更晚几天。”

大姐头挺直了背,手掌僵硬得像一块儿木雕,在我擦拭几下后突然把手帕抽过去自己胡乱揉搓。

“不是还有个家伙垫底吗,我才不慌,这几天会赶上来的,肯定不会比我哥慢。”她把帕子丢给我,站起来在房间随意环视。

大姐头口中的「家伙」自然是指翟鸣了。

仔细一想,翟明确实学得不如大姐头,他在书房里从来都是独自看书、不肯发问和回答。

所以我找时间问过程武申,他说过虽然翟鸣比他小一些,读的书也不多,但识字是会的,听说是之前在司令部的时候经常偷偷溜去藏书库,自己一点点学出来的。

我对此存疑,司令的小儿子在自己家里看书居然还要偷偷摸摸的,但又想到我曾经在杨家大院时也一样,就没再追问下去。

大姐头在我的房间转悠几圈,从窗子边荡到了床铺上,往被子里猛扎进去后扭头看向我,拍了拍软絮道:

“云娘,我要在这儿睡午觉。”她脸上得意,像是准备鸠占鹊巢。

我走到架子上拿起一本书。

“你睡吧,我去亭子里,免得翻书吵醒你。”又过去给她点上熏香,“记得脱鞋子。”

大姐头撑起上半身把头凑过来,我以为她是有话要说,可直到我点完香她也没有出声。

我任由她这样盯了一会儿。

末了,她一把撒手,身子跌进被褥里,闷声说:“知道了。”

我点点头才发现她看不见,于是安静走出房间把门关上。

把书留在亭子里后,我悄悄离开赤水堂去了一趟取酒楼。

阿兰现在‘放假’,螺玉把她关在后院儿里不准出来。杨世安没见着人,在取酒楼里好闹一通,得知是生病还想闯进院子带阿兰出去治,被螺玉以患了风疹不能见风为由给请了回去。

还好取酒楼也不受医生待见,杨世安找来的各路大夫都不愿进来,只好送来不少补品和钱票,吩咐螺玉赶紧治好。

钱票螺玉都收好了,但补品却是入了我的口。

阿兰用院儿里的厨房做来一锅红枣乌鸡汤,盛着小碗递给我,“云姐姐,你尝尝味道,我还做了山药糕正在灶火上热着。”

我道谢接过,问道:“你现在才吃上饭么?又去学什么了?”

阿兰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不是啊……没有学什么,螺玉管事不是给我放了假嘛,我这几天都睡到快正午了才起。”

她冲我吐下舌头,脚下生风似的溜进后门,说着要去给螺玉和姐儿们也送去些。

这一眨眼她就没了身影,我端起手中的汤碗浅尝一口,味道有些重,不似本地的风味。

我又舀起汤底,一点点分辨着里头的香料。

阿兰是从其他地方流浪过来的,记忆虽然缺失了但口味却是从小到大吃惯的,如果能顺着这点往下找似乎可行,只是这样一来寻找的范围未免太大,需要的人手也太多。

我把汤勺放下,待阿兰回来后和她分了剩下的鸡汤,她还想留我吃山药糕,被我婉拒了。

来到螺玉房里时,她正靠在软榻上看着绣品,面前的矮几上搁着一副碗筷,内里只残留下汤底。

我坐下,和她闲聊起最近的状况。

螺玉告诉我,杨世安这几日一直在外头捣鼓船票,看样子是铁足了心要带上阿兰,她会拖上半月,等杨世安再来时主动让阿兰出面。

我点头,也认同她这么做,之后又和她提及阿兰。

“螺玉姐姐,阿兰最近有其他的举动吗?”我问道。

螺玉垂眸思考一会儿,回我:“除了会去厨房做些吃食,好像没有特别需要关注的地方。”她坐起身子看向我,面色微动,“云舒,你是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吗?”

她向来心细,我不过随口一问就被她猜了个大概。

“只是想想……我打算在之后帮阿兰找到家人,可现在还没有头绪。”在什么之后我没有明说,螺玉肯定是知晓的。

闻言,螺玉抬手摸上下巴,作苦恼状。

“我也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只是……”她拧起细眉,“云舒,我觉得阿兰好像……有些抵触‘回忆’。”

我不解,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螺玉起身,从架子上拿来本书递到我面前,是一本某家的宗谱家乘。

“大概半年前,我从其他地方收来的这本书,给阿兰看后她反应不太好,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问过后她说是想到了些模糊的东西,可再不愿提起。”

我接过随意翻上几页,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只有一页页脚被揉皱,是讲孝道和婚姻嫁娶。

又往后翻了几页,不管是内容还是纸张都很平常。

放下书后我对螺玉道谢,或许这也算是个细小的线索。

我与她们告别,回到赤水堂时大姐头还没醒,便返回后院,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看书。

这面临江,到了冬天货船渐少。

江城的冬天气温降得迅猛,但江面不会结冰,所以画舫和其他船只也会继续航行。

天气再冷些时,某天一醒就下起雪花来。江上画舫的热闹只增不减,因为不管来客有没有这赏雪的闲情了,都一定会挤破头地争抢这个攀附风雅机会。

江城最冷的一天,春节到来。

在前一晚上就不住有人点起鞭炮,家家张灯结彩,洋洋喜意。

去年某时,不知道租界那边传出了什么节日,好像城区里的街坊都收到了感染,纷纷出来欢庆,连平时的宵禁都破了。

可惜我被压在杂草堆里送出杨家时没有赶上这样的热闹氛围。

租界内传来一阵钟鸣,我寻声看去,只能瞄到一座高楼的顶端。

钟声在北风里回荡,把人们的喜悦带向远方。

这一晚,雪花纷飞,外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程堂主难得一次在赤水堂吃上年饭,大堂里宾朋满座,杯酒言欢,一派喜气,俱是和赤水堂有生意来往的伙伴。

不过没有杨家大院儿的人。

大姐头今天心情格外好,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节日的氛围。她带我去到后院儿,拿出一把烟火分给我,像极了我第一次来到赤水堂的那个新年夜晚。

武申也带着翟明过来,眼巴巴看来后我也分给他们一些,大姐头没说什么,拉过我去了走廊后头的小院儿里。

“云娘你喜欢哪种,我点给你看免得你脏了手。”大姐头把手里的烟火捡出一些,分了类后摆在我面前。

我排除掉几个看着较为危险的,把火条子递给她,说道:“这些个吧。”

大姐头接过,把烟筒在空地上摆好,一把火全部点燃,小跑回来站在我身边,没有同我一起坐在台阶上。

寂静夜空下,几个小烟筒留出的引线慢慢缩短、渐隐、消失,缕缕白烟从顶头升起。

‘咻’的一响,接着是好几声,雨点落地似的越打越多。

火光升上天空,在黑夜里绽放,散落的星火像爆裂开的花瓣,装点夜空如画。晚间吹来冷风,把拖着碎光的火星子卷去别处,吹熄了微亮。

正当我沉浸在这副画卷中时,一张黑色的长纸挡在眼前,遮去了大半的天空。

我抬头看去,大姐头正挺着背站在檐柱旁,左手伸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头顶升起的烟花。

“接着啊。”她催促我,抖了抖手腕。

我微愣,接过眼前那张黑纸,在烟火的照亮下仔细查看。

——是画舫的船票。

我一时怔住,微张开嘴,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她。

大姐头像是早有预料,一边嘴角高高扬起,好不得意地看着我。

“怎么样?开心吗?”她问。

我自然开心。

应该说不止是开心了。

这一两个月里,我为这张船票苦恼至极。虽然螺玉说过,如果我需要她可以拿出取酒楼的帐来帮我,但我并不想让她这样为难,她虽然是管事,但并非能掌权所有事事。

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愿让她出手。

只是这张船票,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了我的手心,像做梦一般不真实。

我缓缓开口问她:“这个,为什么给我?”

大姐头抬眉,表情好像在说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怎么就不能给你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弄来。”她把头扭向一边,道:“我是看你总跑去租界看画舫,就给你送张船票当新年礼物罢了。”

她语气一转,似是警告,“不过,你这次登上后可就不准再乱跑出去看了。”

我压下心头的惊喜,笑着对她的后脑勺说:“我会的。谢谢大姐头。”

她鼻子轻哼了一声,嘴角依然翘着。

空地上的烟筒哑下几支,最后一簇升起,五彩的晶莹点点消失,一场灿烂落幕,带出冬日无尽的寂寥。

得到了船票,我对这场死期越来越期待。

阿兰也被螺玉安排成隔个三五天去见一次杨世安,并从他那里知道出了具体的日期。

三月十日。

杨世安为了找和这天一样的船票几乎把江城翻遍,投出去不少钱和关系才得来。

可我手里的票是没有日期的,也就是说这张票是不限制我在哪一天登船的。

在收到票后,我去江岸打听、去问螺玉,才知道这是一张比普通船票还要稀少的票种。大财主最先一批给商户送去的票里只有寥寥几张是没有日期的,几乎都被珍藏了下来。

对此,我深刻体会到了大姐头能帮我找来这张船票有多么艰难,也必定会把握好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我把三人的假期延到了三月十一日,计划执行的后一天。

而前一天里,我去了一趟取酒楼。

阿兰正在房间整理着明天要戴上的饰品,螺玉在一旁叮嘱着她,“记着,就算是上了画舫也不要乱跑,不要冲撞了什么贵客。”

“嗯,我都记着了。”阿兰平静应着,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流苏坠子。

我想,她心里应该是紧张的。

螺玉见我来了便没再继续念下去,拍拍我的肩膀,长叹一口气后离开。

阿兰看着眼前的饰品良久,接着将那支针管从首饰盒的夹层里拿出来,愣神盯着。

半响,她轻声道:“云姐姐,明天我就要登船了。”

我走到她身边,伸手安抚上她的肩膀。

阿兰右手收紧把针管死死攥住,眼中透露出坚定,声音冷静低沉:“明天,我就能帮你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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