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低复举(4)

我撑着墙壁回到院子,忍下胸口的恶心,把撕烂了的衣服丢在小院里。

打开房门的一瞬,一路压抑的酸疼席卷上我的全身,我背靠着门滑下,随手抹开了嘴角的血迹,铁锈味沾上舌尖,才发现双手被磕破了皮。

这么一遭劫后余生,我在杨家的日子必定又要艰难上一层。

在这个吃人的血窟,我是卑微、是低贱;是无依无靠、无权无势。不论哪种用来形容处境都不算难听,不论再遭遇什么都是罪有应得——这都是那些该死的人才有的想法。

我撕开手心里被磨破的皮,不小心扯裂时刺疼得很。

这股疼痛也提醒着我,今晚的遭遇像一枚铆钉,同这遍布的伤痕一起钉在我的皮肉上,钉在我的脑海里。

不幸的话,这个寒冬我也撑不过去。

幸运的话,就让那二人也陪我一起死去。

我慢慢解开身上挂着的破布衣裳,重新烧了热水,仔细冲刷着身子。

甲缝里残留的泥土,我使了狠劲儿扣出;发尾沾上的血渍,我用力拉扯往水里侵泡;后背的冰冷,我靠上浴桶的内壁,紧贴着蹭擦着。

手指的纹路已经被泡烂了,我仍不敢停歇,一遍又一遍地冲刷,擦净,再冲刷。

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洗了不知多少道,手臂的伤口也随之裂开,浴桶里的水变得浊红。看着这滩血水我才清醒了些,又打了热水,无力地靠在桶壁,任凭它漫过脖颈。

热气氤氲,意识迷离,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娘的身影,她让我吃了晚饭过会儿再去洗澡,再让我洗澡时不要太长时间,最后让我擦干了头发再上床去……

有时我会想,娘去的是不是那些洋人流传的天堂?他们都说那是心善、可怜之人死后的归处。

可我是去不成的,我在这冰冷的寒窑里消磨了近六年,恨意翻覆了一切。

但我希望娘在那里。

浴水慢慢淹没过我的脸,钻进嘴角的伤口,像一把火四处点燃。

即便是假象,我依然会听娘的话,忍着疼痛擦干身体。

再没有药能给我浪费了。

除了躺下休息,我什么都做不了。

没有衣裳、没有炭火、没有膏药。

我看了下窗外,月色下的小院冷清萧条,一切都沉闷着。

大姐头翻过的围墙上还留着几处脚印,墙根儿下染上了斑驳的污渍,一条手臂长的裂缝无声的攀爬向上,可能只需一脚会崩塌。

下次得告诉大姐头让她别爬墙了。

我畏缩在被子里,闭紧眼睛只想入睡,可只一安静,撕裂衣服的声音就回荡在脑海里,让我不寒而栗。

夜晚也许真的不适合思考太多,可明明是今天经历的不少。

眼角干涩连带着眼睛发疼,太阳穴突刺,整个脑袋都难受昏沉。

……

半梦半醒间,院子里又传来一些细动。我知道不会再是大哥和二姐了。

那最好是贼吧,来了我这地方就被穷走。

窸窸窣窣的身音传来,似乎真有人正在靠近。

屋外的寒气也悄然侵袭,慢慢地,我感觉身上被层层重量覆盖,那压力愈发沉重,仿佛要将我掩埋。

越来越沉,越压越深——

我强撑开半边眼皮,朦胧中,一片灰蒙蒙的纱衣也顺势搭在了我的脸上。一个小小的黑影弯腰缩在床边,身旁拖着个大包袱,口子敞开着,从中抽出一件件衣服,缓缓铺在我的被子上。

没一会儿,脚边也感受到一丝热意,甚至是有些滚烫了。

“谁?”

我发不出声,只吐出些气音。

“云娘,你醒了?我、我拿远一点。”是大姐头。

好像白天刚见面。

……但为什么现在来了。

我试图理清思绪,但被子里的温暖让我的脑袋更重,沉沉的睡意将我牢牢锁住。

“云娘,我不是故意晚到的,是我哥拖着,爹还骂我了我半天。”她一边解释,一边往我被子上铺着衣裳。

外面肯定很冷。

她怎么能这个时候过来。

我从紧压的重量中伸出手臂,摸索着牵上她的手。

大姐头轻颤了下,反握住我的手惊讶道:“云娘!你的手怎么——”

“别动。”我打断她,想说很多却只能发出这么两个字。

大姐头愣了下,真就没有再动作。

我捂了一会儿后,寒气顺着我的手指爬上胳膊,我最终还是无法忍受,重新缩回了被窝里。

衣服挤满了小小的床榻,压着被子里的温暖不让散开。

半醒间,我感觉眼角突跳了几下,颈窝传来痒意,我微动了下,又闻到股淡淡的熏香。

一根手指轻轻擦过我的嘴角,接着也没再动作。

睡意侵袭,如洪水猛兽。

“云娘,我不是故意迟到的。”

“唔。”我囔囔了声。

“云娘,我回去了之后搜了好多衣服,有些还是新的呢。”

“嗯。”

“……”

那声音絮絮叨叨,我没力气再搭理。

……

“云娘,你说明天我回去了,该怎么……呢?哥前几天就念叨……我偷溜出来时……送他点什么?”

哥。

大哥吗?

我希望送他去地狱,虽然希望渺茫。

但如果是做梦的话,我希望能在他断气前往他嘴里塞两只大虾蟆,好堵住那张恶臭的嘴。

“云娘……”

声音微弱,喧嚣褪去,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

窗外有几声鸟啼,也可能是虫鸣,或者是寒风吹过白桦的树梢。

接着又回归静谧。

夜深人静,倦意渐浓。

一夜。

再醒来时,疼痛席卷,遍布全身。

头疼尤其厉害。

我艰难的睁开眼皮,一只袖口垂在我的眼前,层层衣絮累在被子上,压的我喘不过气。我想起身挪开,只一动胳膊,酸麻感就从手间四处流窜开。

“嘶——”我小声抽了口气。

停下动作,我才感受到两条胳膊传来的感觉消散了些,嘴边几缕发丝擦过,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昨夜的全部。

被二姐诱去庭院。

被姜先生救。

被堆衣服吵醒。

……

脑海里像胶片重播,两个憎恶的面容清晰浮现。零零碎碎间,大姐头的身影闪过,几句嘟囔声环绕在耳边,但又听不真切。

她说——被什么缠上、被什么骂、送……送什么来着?

头疼愈发厉害,看来也不能早上想太多事情。

我把胳膊从被子下抽出,坐起身轻轻甩了几下,因为被压了一整夜,摸上去都不觉得是自己的一部分了。

床上的衣服被我推开了些,这才能轻微地感受到两腿还在。

好像睡一觉丢了半条命。

因为起身的动作,额头和后背出了一点薄汗,我抚上,竟是一片高热,这才察觉全身都如同被太阳炙烤般的滚烫。

果然又病了。

外头太阳大着,趁着今天没有鞭炮声,得再睡一觉把汗捂出去。

顺便把这些衣服整理了。

对了,是大姐头带来的衣服。

仔细一看,镶着翠玉的马甲、烫金圆领的短袄、浮光锦缎的大袖旗袍……甚至还有些西洋的西装和带着繁复蕾丝花边的衣裙。脚边一个发硬东西也被我踢了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个铜炉。

大姐头一个人居然能背着这么多东西翻过来,实在令我震惊。

我不禁怀疑她是想把自己家搬空。

但这些衣服我不能留下,得找个机会还回去。

盯着看了会儿,我又缩到被子里,还是温热的。

“咳咳!”嗓子疼如针扎,我捂住嘴闷咳了两声,一丝冷气乘机钻了进来,我又往被子里拱了下。

眼睛一闭,更能感受到身体的难受。体温攀升,寒意袭来,屋内的温度都像是升高了,空气逐渐稀薄。

突然,我想起院子里的墙裂开了缝。还是等下次大姐头过来再告诉她罢。

我掖紧被子睡起回笼觉。

太阳高挂,没有扰人的鞭炮和鸟啼,安逸恬静。

再睁眼已日落黄昏。

霞光把窗户映得通红,在这种时候醒来总是能感觉到依稀凄凉,像时光飞逝,仿佛这里是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屋外又刮过几道寒风,吹得木门嘎吱轻响。

我摸上额头,从成堆的衣服里套了件看上去朴素些的短袄,起身将剩下都收进了布袋子里。

打开窗户看着渐隐的夕阳,云团密布,整齐地罗列着。

天总是变换莫测——要下雨了。

我关上窗走到木箱边,余光扫到了角落里的篮子。怕是已经被大姐头发现了,实在有些对不起她。

来到厨房,这个昏暗狭窄的房屋里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我拿起墙上的布,沾着冷水清扫了下台面,热碗昨日剩下的白粥。

洗锅,上水,烧柴,每一步都刺疼着手上的伤口。不久,缕缕白烟从锅盖边缘缓缓升起。

我从屋内搬来一个小马扎坐下,拿着块儿干净但略带毛糙的细布条,仔细包扎手上的伤口。

柴火烧得正旺,火气烘烤下,我的脸颊发烫,额头又布上薄汗,原来还是病着。

打开盖子,蒸汽翻腾,我也没有什么胃口,草草吃完就收拾了准备回屋。

路过院子时,今年的最后一场雨毫无征兆落了下来。

几滴水珠落在脚边,石槛被打上点点印记,才走到屋内便滴如车轴。房檐下,水柱倾泻,院子里的杂草被雨水压低,地面慢慢浮现出了坑坑洼洼的积水滩。

围墙上的脚印被冲刷了个干净,那条裂缝被雨拍打着,生怕它会被浇塌。另一边,两扇破木门被淋得咯吱作响,在雨幕中摇摇晃晃,我盯着它看了许久。

下雨天很好。

它让我这小院更显阴惨,所以更不会有人光临,二姐不会来我这儿找麻烦。

我想,任谁都不会在下雨天淋雨过去给人添堵。

所以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过得格外安宁。

除了胳膊和背后的伤隐隐发痛。

我看了眼书架上被罚抄的书,那些都是二姐房里的丫环不久前送来的,既然都把他们二人打伤了,抄完也于事无补,还不如趁着这点时间修养下我的手。

雨一连下了三天。偶尔停歇片刻,我都能听到巷子里传来些大妈的抱怨声。

无非是在骂老天爷,骂完再骂水龙王。

但没多久声音就被再次刷下的雨冲淡了。

雨下了三天,我也吃了三天的糕点。可能是因为潮湿,这几日的口感越来越奇怪,下雨也就这点不好了。

好像还有一点,大姐头也不会在下雨天过来。

所以她送来的那些衣服我也没有办法还给她。

“哈……”我轻叹了口气,呼出的白烟和糕点的热气混在一起。虽然味道不好,但也是平日难得一尝的。

这么一想,大姐头还真往我这里带过不少东西。街边常见的糖葫芦串儿、小贩摊前高高挂着的面具和风车、女孩子们戴在头上的假花;

甚至还有些贵重的东西,几个精致华丽的香水瓶、缀着宝石的毛茸茸的胸针、一大块微绣的铁机器,后来她告诉我这个叫照相机。

但后面这些我都没收,让她带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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