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病来的急,病来如山倒,唐松吟在瓦罐寺的厢房内养了半月有余。
外头的腊梅开的正好,悠悠沁香飘入房内,让格外安静的午后都灵动起来。
唐松吟穿着单薄的淡蓝小袄,站在腊梅树下望着蜿蜒小道。
这小道蜿蜒曲折,一路向上,通往瓦罐寺最上方的淮香阁。
淮香阁说是阁,实际上却是一大片种满花树的林子。
几个月以前,她好像也见过这样的地方。
“二小姐,外头冷,不如进屋吧。”
晓晓将白色大氅披在她身上,又转身绕到跟前,仔细替她系好衣带。
唐松吟盯着面前的腊梅树没说话。
晓晓小心翼翼的瞥了唐松吟一眼,眉间是细细的忧愁。
自从半月前谢公子将二小姐带回来后,二小姐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之前的二小姐,虽然也总是在夜深的时候盯着窗外发呆,但白日里,总是活跃有生气的。
只是现在……
晓晓轻轻扯了扯唐松吟的袖子,对方好似没有察觉,良久才将视线瞥过来。
“怎么了?”
晓晓犹豫半晌,将手搭在她手背上。
“二小姐,谢公子又来了,知道您不想见他,所以只是把东西留下就走了。”
唐松吟缓缓眨了下眼睛,转身回屋。
自从那日发大水,她和谢之寻说解除婚约后,这半月里她抱病在床,睡得时间比醒的时间还多,可每一次昏昏沉沉的醒来,都能听见晓晓说,
“二小姐,谢公子在外头等了您一天了,您还是不见他吗?”
后来过了大约十日,江南好像出了什么事急需解决,谢之寻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每日不停歇的送东西过来,只是唐松吟从未看过。
桌上是十几个小巧精致的花篮,盖着细细编制的盖子,唐松吟伸手打开一个。
篮子里放着支簪子,簪子下垫着封信。
她打开信,凝眸看去。
「鸢儿:
今日我巡职时,瞧见城东李屠户正醉了酒在打他夫人,李夫人护着孩子,被打的几近晕厥,我带人阻止后,又将李屠户带进官府,以示惩戒。
李夫人对我十分感激,拿出此簪要赠予我,我本一心推辞,但又觉得你若拿到定会欢喜,遂将其转赠于你。
不知你可好些了吗?那日的事,对不起。」
信的最末端,工工整整的写着两字:
晏温。
唐松吟一怔,又去开别的信。
这十几封信,写的几乎都是些家长里短的民间事,有轻松愉悦的,也有看着让人生闷的,只是信的尾段始终一成不变。
「不知你可好些了吗?那日的事,对不起。」
晓晓侍在一旁,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她瞧见二小姐似乎一直盯着信的同一个地方,也不知道那里写了什么。
日头西斜,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信纸上。
晓晓屏着呼吸,小心翼翼探头去看,就见那透着墨香的纸上写满了字,二小姐一直盯着的地方,写的貌似是……
晏温?
—
人在天灾面前总是格外渺小,几月前的水患闹得整个江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江南知府和程家商议,由程家出面举办宴席,宴请江南各世家大族,以宽慰民心,也期盼着万象更新。
外界盛传,程夫人自从程二小姐住进瓦罐寺养病后,身体也每况愈下,如今每日待在府中不愿见客,这举办宴席的重任,只能全权由程家大小姐担。
“二小姐,求您快回去吧!大小姐整日里忙的天昏地暗,连用饭都没时间,还请您尽快回去帮着点大小姐!”
程府小厮找到瓦罐寺来时,唐松吟正坐在窗边看花,风吹开未闭紧的雕窗,带入阵阵清香。
“如今夫人卧在榻上养病,每日不愿见客,大小姐举办宴席,有些主意拿不准时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小厮说的声泪俱下,唐松吟未置一词。
她曾偷偷溜下山回过程府,母亲正和院内的丫鬟嬉笑,面色红润,声音爽朗,绝不是要卧榻养病的样子。
至于宴席,程家作为江南首富,程泠又作为程家的长女,将来是要嫁去世家做当家主母的,她从小便被教着管家,区区一个宴席,虽规模大了点,但也不至于忙到这小厮说的地步。
“二小姐,您就回去吧……”
唐松吟的病已经大好,也不能一直在瓦罐寺叨扰,她的确是该回府了。
于是,伴着小厮几乎要哭出来的神情,唐松吟轻轻点了点头。
“那小的去给二小姐备马车!”
小厮行了个礼就往外跑,唐松吟起身关了雕窗,内心有些烦躁。
程府明明是她家,家里的亲人也待她很好,可不知为何,她心里更青睐于这无人打扰的瓦罐寺。
—
不出唐松吟所料,她回来后,程母的病当天就好了大半,程泠也立马有了时间吃饭。
她每日什么也不用干,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赏花,顶多再听程母唠叨几句她和谢之寻的事。
被程母唠叨的烦了,唐松吟便只能答应了谢之寻的邀约。
这日的天气不太好,日头躲在了云层里,天空阴沉沉的,雨要下不下的样子。
唐松吟掀开马车帘子,瞧见面前出现了一双手。
“鸢儿,我扶你下来。”
谢之寻大大方方的笑,眉间又恢复了阳光。
唐松吟犹豫片刻,用袖子盖住了手,轻轻搭在他手上,踩了马凳下来。
“鸢儿可是嫌弃我?”
两人并排往前走,谢之寻侧头看向唐松吟,目光委屈。
“没有,只是不愿越了男女分寸。”
谢之寻更委屈了,嘟囔着,“鸢儿何时如此守规矩了?”
唐松吟一愣,沉默着没说话。
两人走进一家酒楼,楼内的鼓乐和交谈声冲淡了弥漫在周围的尴尬,店小二热情上前,引二人入座。
相比于寻常酒馆,此间酒楼更为热闹,台上歌舞平升,台下客人衣着富贵,举着扇子高谈阔论。
“要我说啊,这德音姑娘的舞可是我们江南一绝,要是她称第二,那没人敢称第一啊!”
后桌传来男人啧啧称奇的声音,唐松吟往台上看,就见穿着红色舞裙的女子一副异域长相,眼尾带情,勾人心神。
“是啊,将来不知道谁那么有福气,可以拍走我们得音姑娘的第一夜啊!”
男人轻佻说完,周围的人就都笑了,唐松吟微微皱眉,瞧见旁边的谢之寻神色淡淡,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她不愿再去听这些腌臜话,恰逢小二上菜,唐松吟拿起竹筷,专心吃饭。
可有些事她不想听,却偏偏能传到她耳朵里。
那桌的另一个人声音低哑,语气带着骄傲,慢悠悠的继续刚刚那个话题:“你们可知道那宫里娘娘的滋味?”
“你个家伙喝多了吧!那宫里的娘娘也是你能说的!”
“就是,这做梦都梦到宫里去了,出门可别说我们一起吃过酒啊!”
低哑声音再次响起,“诶,别啊别啊,老哥,小弟我啊,还真尝过!”
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声音虽难听,但的确没醉酒的迹象。
唐松吟往后靠了靠,下意识去听他后面的话。
“哦?那你说说,是宫里的哪位娘娘?”
“你可别说出个名号都没听过的啊,那兄弟们可真瞧不起你!”
“哥几个可听好了!平西王景祁渊都认识吧!”
“平西王正得当今皇上重用,又刚来过江南,何人不识?”
“好!我尝过的那位娘娘啊,就是平西王生母,身前圣宠不断,死后只留下了个衣冠冢的丽嫔!”
唐松吟抄起酒杯,毫不犹豫的就往那人头上砸。
她剑使的好,这投掷的准头也好,那酒杯不偏不倚砸在了那人头上,酒水流了他一脸。
“谁?哪个龌龊小人,背后偷袭算什么好汉!”
唐松吟又拿起桌上的酒瓶,挣脱了谢之寻拉着她的手,将整瓶酒砸在了那人头上。
这下那男人是彻底看清这酒的来源了。
他转身,明明衣着华丽,可佝偻的背却透着鬼祟。
唐松吟首先看到的便是他脸上长长的一道疤,那道疤深入皮肤,即使粉饰过,但还是异常可怖,她微愣,心里生出一丝害怕。
在唐松吟看到那人全脸的时候,那人也正面对上了唐松吟,那男人本来的表情是恼怒到恨不得杀了对方的,可在看到唐松吟的一刹那,表情一滞,随即变得玩味。
“是你?”
低哑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尾调上扬,更显轻浮。唐松吟余光瞥了眼谢之寻的佩剑,思考着在这打起来的可能性。
“你认识我?”
“唐姑娘,别来无恙啊!”
唐姑娘?
自从回到程府后,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唐松吟恍惚了一瞬,随即一把抽出谢之寻的佩剑,毫不犹豫将剑抵在那人脖子上,刀剑锋利,她慢慢逼近。
“你是谁?”
“唐姑娘,你刚刚不是听见了吗?我是平西王他母妃……”
“闭嘴!”
唐松吟皱眉,双唇微微泛白。
“平西王清风霁月一心为民,皇上认可他,大臣赞扬他,百姓称颂他。平西王母妃又怎么可能是你说的那种人,谁给你的胆子大放厥词?”
这是谢之寻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唐松吟。
她一改往日娴静乖巧,眉间都是彻骨的冷,她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握着剑的手发抖,却格外的稳。明明她只是独自一人站在那,身后却好似有千军万马。
剑拔弩张之际,那个男人却忽的笑了。
“不愧是景祁渊的人,唐姑娘说的真好。”
“不过我说的就是事实啊,皇宫里的娘娘滋味可真好,尤其是平西王的母妃……”
他好像已经疯了,丝毫不管唐松吟越压越用力的剑,只是仰头笑着,像是说到兴奋处的说书先生。
“我叫你闭嘴!”
唐松吟狠狠地攥着剑,她抬手,用尽全力将剑往那个男人身上刺。
眼看着刀剑即将刺破他的喉咙,唐松吟的手腕却忽然被攥住,谢之寻咬着牙,声音急切:
“鸢儿,放手!”
“杀人偿命,你想想程伯父和程伯母!”
唐松吟一滞,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她手上力气松了片刻,再想刺那人时,力气却远远比不过狠狠攥着她的谢之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好似着了道,背一直弯着,头却死命仰着,露出脖子上泛着青黑色的筋脉,只知道笑。
他边笑边往外走,唐松吟想追上去,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谢之寻。
那人一路笑到了酒楼入口,忽的停下,回头朝唐松吟露出一个万分得意的表情。
“江南多诡谲,狸猫换太子!”
“哈哈哈哈……”
说完这句话,那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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