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留真洗干净姜雨的衣裳,晾晒一日,整齐叠放在床头。夜里看着,睹物思人。他从未如此肆意妄为,做这样出格的事情。
纵然当日离家出走,大逆不道,于心而言却是光明坦荡。他解开身上孝道枷锁,破笼而出,生死有命,至今不曾后悔。
但于姜雨,他始终有愧。那件事过后,更添羞愧内疚,无地自容。药固然厉害,无论如何没到逼人发狂的境地。他若真不想,是不会发生什么的……
所以他明白了自己的无药可救。
占有欲作祟起来比什么都可怕。
在一起不够,说话不够,剖开心肝还是不够。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是从骨肉里出来的。退化成动物,释放天性。他才知道她的感受。孟留真把姜雨的反应全部看在眼底,再无隐藏。因他不容忽视地存在着。姜雨最后发出了一声叹息。
“算了……”她说。
什么算了?孟留真追问。她不肯说。
她肯定又在脑海里下定一个判断,将此事盖棺定论。后来孟留真思来想去,都没琢磨出这句“算了”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哪里不好,说出来,下次就好了。但姜雨不说。
撂下十天后再来,人就走了。
她是懂得如何折磨人的。
十天里孟留真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他没闲着,除了日常炼药,出门问诊等,其余时间用来收拾屋子,准备食物。
说到底,人跟动物没什么区别。生存,求偶。他需要准备屋子,让她有地方住,获得足够多食物,填饱她的肚子。忘掉那些复杂的世俗枷锁,就能活得通透开心。他什么都不去想。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
来村里数月,他还是攒下一点钱的。
问诊不要钱,疑难杂症不要钱。主要收入来源靠那些那特殊的“补药”,村里很多男子偷偷来找他买。孟留真因此攒下小半坛铜钱。他平日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可如今不一样了,小雨会来。所以得收拾得漂亮干净,竹帘帐子都得挂起来。
他扯了两匹布,给她裁衣裳,做棉鞋。
正经过起日子来打算。
钱非常有用。
眼巴巴盼到第十天,孟留真一大早醒了。自己收拾停当,换一身新衣裳,准备果子茶点,把准备送给姜雨的礼物全部用红布包着放好。酒菜一概齐全。他从早晨等到中午,跑到溪边望了几回。屋里坐着等,门口站着等,溪边蹲着等。
最后夕阳完全沉入了山谷中,他的死等还未结束。糕点酒菜全部凉透,他热了一回,自己吃,没滋没味。到夜半,才惶然发觉一天过完。姜雨没有来。
他心中空落落。
他安慰自己,也许是有事耽误了,没准明天才来。
第二天姜雨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为什么?他茫然地想。
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孟留真像行尸走肉一样过了三四天。邻居大娘拉他去家里。
正好中秋,人家团圆。他挤在中间,被塞了好几个月饼。小孩子嘻嘻哈哈闹着,又是跑又是叫。念青兰先生新教的辞,“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婵娟在头顶,人面不知何处去。孟留真坐在桂花树下喝酒,想的是那个不守信用的人。
大娘一家格外热情好客,对他跟亲儿子一般。只是那热闹亲近终究是不属于他的。他茫然地来,茫然地走,怀里抱着两包黄糖六个青橘子。月光冷津津地流遍全身,他像只行走的月饼,切开来,流心一滩。走一段路流失一点,到家门口时彻底空心,剩一层酥脆冰皮。
他知道家里没有人。
孟留真伸手推门,怀里的橘子掉在地上。他弓腰捡起,连带着没掉的几个也掉了。从门槛上滚到屋里。月色入户,一地银亮,橘子似滚了一层糖霜。孟留真一个一个捡起来,屋里很黑,没有点蜡烛。他也不想点,点了更加空落落的。
将东西放下,他便走到床边,想歇会。方才孩子们吵得他有些头疼。他披星戴月而来,衣裳清凉,才躺下,发现枕边确是温热的。孟留真心里一惊,被褥也散开的。他在被子里下摸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腕。细细的,骨骼分明,是女子的手。再一探,摸到肩头和头发。立即空气也变得柔和温暖起来。
孟留真把人揽过来,抱在怀里,酸涩道:“小雨。”
姜雨睡得昏沉,含糊嗯了一声。
孟留真道:“你怎么才来?”
姜雨道:“有事。”
有事也不先说一声,他等了好多天。
孟留真有点难受,但没抱怨什么。姜雨能来,他已经很高兴了。十多天没见,不好好说话,难道吵架,把她气走吗?两个人真心实意好上,得彼此包容。他自己说服自己,“我去点蜡烛。”
“别点,”姜雨拉住他,“太亮。”
“那你吃不吃橘子?”孟留真又问。
“不吃。”
“糖呢?”
“我吃过饭了。”
她什么都不要,孟留真想了想,身体躺回去。两个人并排。他试探了下,发现姜雨并不排斥他。他还以为自己那天笨手笨脚惹她不悦,她再也不想搭理他了……姜雨还没怎么睡醒,说了两句话便沉入梦乡。孟留真一点也不困,嗅了嗅,凑在她耳边问道:“在哪里吃的饭?”
姜雨道:“庆功宴。”
孟留真道:“庆什么功?”
姜雨没搭话。
孟留真自顾自明白了。他们庆功,还能为什么,肯定是又开张了。
“有没有喝酒?”
“嗯。”
“几个人,五爷也在吗?”
“在。”姜雨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你来找我,五爷知不知道?”
“不知道。”
“他不问吗?”
“他问这么多干什么。”
“……”孟留真心想,五爷还真是豁达。
“我等的这些天,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你觉得你哪里做得好?”姜雨缓缓睁开眼睛,也睡不着了。
“我知道我不该那么做。”
“那你还……”姜雨说到一半,话音戛然而止,难以为继。
她是吃了个天大的哑巴亏。这事根本无法细究。如果她承认自己愿意,那就说明之前的抗拒全是欲拒还迎。如果她不承认,那说明她当时没跑掉,是被孟留真按住了。这要传出去还得了?堂堂三姑奶奶,连孟留真都打不过,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她死也不会承认自己输给了孟留真。所以闭嘴吧,别提那天的事了。
她后来回想,有点记不起自己到底怎么想的。
好像她根本没怎么抗拒。
好像孟留真哭得人心烦意乱,她觉得,让他一回算了。
恢复理智后,她仔细一琢磨。感觉完全是鬼迷心窍,失心疯了。她为什么要让他呢?她凭什么让他?她还没打算跟他和好呢。就算和好,也该她来掌控局面。越想越觉得亏大了。所以,酝酿了十天,她的确想下山,向孟留真找补回来。如此方能把那口气平下去。但冷静下来,发现这一来一往,究竟能否平衡还两说,日后纠缠不清,岂不是又走回了老路。
所以她犹豫了三四天。
剪不断理还乱,麻烦极了。到底怎么样才好?
“主要是我的错。”孟留真道。
“哪里是主要,”姜雨气不打一处来,道:“是全部你的错。”
“好,我全错了。”孟留真从善如流,“告诉我,我该如何弥补?”
“我说什么你都听吗?”
“全听你的。”
姜雨心念一动,她刚想翻身坐起。
酒喝多了,她头晕,又倒了下去。今天不太行。
还是明天再说吧。
孟留真感觉她身上酒气重,倒了一杯茶。当着姜雨的面,先喝半口。为试水温刚好,也为证明自己什么都没加。上次姜雨说他的话没有信誉,让他扎心极了。姜雨喝了茶,坐着醒酒。孟留真瞧见橘子,总想喂她吃点什么。干干净净剥成瓣,丝络细致拔除。姜雨看着他在灯下剥橘子,模样专注。
她从前荤素不忌,酸甜不忌。后来一阵子被他养叼了胃口,吃什么都觉得难吃。孟留真拿了两个橘子给她玩儿。橘子香气能醒神。
姜雨问道:“你方才去哪了?”
孟留真道:“今天中秋,我一个人在家,钱大娘叫我去她家吃饭。”
“好吃吗?”
“还行。”
“看来你在村里人缘的确不错。”
“我没乱说话,”孟留真看着她,道:“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今后打算在这窝一辈子?”
“这儿很好,我喜欢这里。”
他捧了橘子瓣,喂到姜雨嘴边。
姜雨还是不吃,“你做什么营生?”
孟留真道:“想开个药铺。”
姜雨道:“像你娘那样?”
孟留真:“对,像她那样,我想做一个有用的人。”
开药铺,哪里都能开,为什么非要在这?这个问题姜雨没有问出口。她猜得到他的回答。只是怕自己难以回应这份沉甸甸的情意。有些东西拿起来,是不能轻易放下的。孟留真也不勉强她吃东西,从柜中取出两套衣裳。
“一套是你上次换的,洗干净了。一套是我新做的,比照你的身量裁剪过。你穿这个睡觉舒服一些。”孟留真忙不迭交代着,想起什么。他抽开床头的小盒,里头摆满簪子,“我现在买不起太贵的,你先用。等以后再买好的。”
“我攒的铜钱都在这。”
孟留真端着一个坛子,把铜钱倒出来数。
都是散的。
他没怎么整理过。正好今晚要数,他找来一根棉线穿铜钱。嘴里念叨着,姜雨没有出声,免得打断他数错了。听着铜钱哗啦哗啦抖动的声音,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真心要在这过日子的。他不打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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