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坐落于一片红枫之中,半遮半掩。落叶铺红山路。二人并行于山间。五爷留意着姜雨,道:“你的腿不碍事吗?”
姜雨仍是拄拐,道:“走一会儿没事。”
五爷道:“这里路太陡,马上不来,给你准备了轿子,你又不肯坐。”
姜雨道:“又不成亲坐什么轿子。”
荒山野岭,其实也没有轿子。不过是两根竹子夹着一把椅子。前后两个挑夫,人力抬上山。姜雨一看有点夸张,坐上去跟个要吃人的山大王似的,断然回绝,让他们下去歇着。五爷又提议要背她,她谢谢他的好意。姜雨的腿脚经过孟留真的针灸和药疗,有了很大的好转,瘸得没之前那么严重了。拄着拐杖能自己走山路,还算稳当。
上枫山一段路虽长,但歇两次应该足够了。
谁让老大住得偏呢。越老越怕死,也不知道谁跑到这山旮旯里来抓他。每次出来费这么大的劲儿。别人找他也麻烦。五爷道:“其实中秋安排的事,我都跟老大说明白了。他有话,我可以代为通传。只是他非要见你。你的腿又不方便。”
姜雨道:“他就想看看我还行不行。”
五爷道:“行不行,也不光是腿脚说了算。”
姜雨笑道:“要不咱俩比一比,谁先到,谁接老大的位置。”
五爷淡淡道:“好啊。”
两人不快不慢走了一段路。姜雨休息,他也坐下来休息,顺辈把水壶递给她。姜雨起来,他就跟在后面。姜雨道:“你都不跑,这还有什么好玩的。看不起我呢。”
五爷道:“地上全是霜,走慢点好,免得滚下山。”
姜雨知道他懒得跟自己较这个劲儿,也不再多说什么。
“你那个学堂招了几个孩子?”
“十五个。”
“教书先生找到了吗?”
“没有,不好找。”五爷道:“我自己先教一阵子。”
近的全是文盲,远的不肯来。
五爷遇到的难题跟姜雨一模一样。
只可惜,青兰分身乏术,没法教两拨人。
姜雨道:“能者多劳,有你这么个先生,是那群孩子的福气。不过你手头管着的事也不少,怎么忙得过来。”
五爷道:“忙完这阵子,明年再接着找吧,这事急不来。”
姜雨道:“那倒也是。”
半个时辰后,两人同时抵达山顶。那儿有座破庙,不知是哪朝哪代盖起来的。庙门半塌,长满莎草。该到的人已经到齐了。三三两两坐在门前的石疙瘩上面聊天。姜雨和五爷一到,他们便都站了起来。
“三姑奶奶好!”
“五爷好!”
姜雨点点头,目光掠过每一张人脸,都是老实忠厚的模样。其中最忠厚的那张脸属于老大身边深受信任的同叔。同叔道:“二位先进去吧。里头准备了茶水。老大待会就到。”
他不是住在这附近吗?怎么还要等?多大的架子。
姜雨看了五爷一眼。
五爷不动声色。
庙里阴冷,上方破了个洞,透出一缕光。似乎有水滴时不时落下来。墙壁上镂刻着巨大的石雕佛像,左眼长满青苔,右眼结着蜘蛛网。脚下佛台开裂,长出几根杂草。姜雨一边打量佛像一边跨过门槛。她和五爷同时注意到。里头摆着张桌子,桌上两个瓷碗。但只有一把椅子。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姜雨道:“我就知道。”
五爷道:“我去外面搬两把椅子。”
“没了,就这一把。”姜雨缓缓走过去,“早说咱们比谁跑得快。现在好了,还得打上一架。”
五爷道:“我的刀术是你教的,我打不过你。”
姜雨道:“那倒未必。”
她伸手端起一只瓷碗。里头倒了茶水。正好走半天山路她也渴了。才入口,她扭头喷了出去。五爷走到她面前,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姜雨看着瓷碗里的水,有股奇怪的味道,她舔着牙齿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孟留真那里闻过,那颗绿豆大的补药。
“这死老头子。”姜雨直接把碗扔了。
“水里加了什么?”五爷端起另一只瓷碗,闻了闻。但没闻出来。
“别喝,”姜雨拍拍他肩膀,道:“喝了清白不保。”
“……”五爷反应过来,默默放下瓷碗。
“既然是来耍我们的,我就先走了。”姜雨道:“帮我转告老大,那把破椅子他留着当柴烧吧。”
她大步走向门口,被叫住。
“慢着。”老大的声音从石像后头传出来。
五爷回过头,看见老大露了面,走到亮处,脸色颇有些尴尬。
姜雨慢吞吞转过身来。
父女俩对视一眼,老大撇开目光,自顾坐在那把椅子上。
“坐吧。”
“做什么?”
姜雨道:“您要直接在这看啊?”
老大咳嗽两声,呵斥道:“我们你们坐下!”
姜雨道:“地上凉,我还是站着吧。”
同叔另外搬了两把椅子进来,五爷搭把手,放好。二人一左一右入座。同叔退了出去。老大刚要开口说话,姜雨后仰一靠,把腿直接架在了桌子上。脚尖直接踢翻五爷放下没动的那婉茶水。水渍淌下来打湿老大的膝盖。老大清了清嗓子,八风不动,道:“腿放下来,像话吗?”
姜雨道:“您也知道这不像话啊。”
老大被话堵住了嗓子。
姜雨道:“有些好东西,您老自个偷偷留着用就行了。不必想着我们做晚辈的。村头周寡妇家您没少去吧。”
老大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姜雨道:“您不管我,我也不管您。非得把事儿抖搂出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您说是吧。”
五爷面无表情听了一会儿,听不下去了。
他起身道:“我出去打一壶干净的山泉水进来。”
“老五你坐下。”
老大知道这事说下去,肯定两败俱伤,而且他也不占理。
“算了,我们先说正事。”
姜雨是六亲不认的,不给他机会,“实不相瞒,我看那位周寡妇风韵犹存,阿狗又毛毛躁躁的。两人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大几岁才好教育人。我打算认阿狗做干儿子,然后准备彩礼,撮合他们俩结一门亲事。这样周寡妇带来的儿子就能管我叫奶奶。”
“如此一来您也不用担心绝后了。我子孙满堂,承欢膝下。您有生之年能看见这一幕是不是满意,能含笑九泉了?”
老大拍案而起,哆嗦着手指,差点气得背过去。
五爷忙起身来劝架,道:“她说玩笑话的。”
“开什么玩笑!”
姜雨一脚踹在桌子上,道:“我他妈说到做到!”
老大被她气得差点吐血。
“你你你……”
姜雨道:“我什么,我等会就去把阿狗叫来。”
老大道:“你给我闭嘴。”
姜雨道:“你做初一还怪我做十五。”
五爷就知道,事情肯定难以收场。他也万万没想到老大真这么干。
“老大,你确实错了。”五爷道。
“我,”老大下不来台,恼羞成怒,道:“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
“你只是为了自己。”姜雨道。
“我一把老骨头还能怎么样。”
“你还会兴风作浪,勾引寡妇啊。”
“混账!”
“……”五爷头大如斗,怕他们俩打起来,道:“今天不太合适,正事还是改天再谈吧。”
姜雨当然还有一箩筐的话等在后面。但五爷这么说,她反倒不好发挥。这里头只有五爷里外不是人。然而他什么都没做。老大完全不干人事。为了照顾五爷的情绪她最终还是把腿放了下来,没有把场面闹得太难看。“干嘛改天,就今天说。”
“那件事筹备得怎么样了。”
姜雨情绪收放自如,岔开话头,完全不剩怒意。
倒是老大气得急赤白脸,像生吞了鸡蛋。
五爷只好坐下来。
老大缓了一会儿,忍着情绪,道:“外面的人都是老五选的,老五你来说说吧。”
二人各给了对方台阶下,把五爷拽回来。五爷心下叹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配合话头,道:“二十五个不好找,目前只有十三个。中秋定下的要求太高了。”
“怎么高了?”姜雨反问道。
“在土匪里,选出老实忠厚,长相和蔼的汉子,你说难不难。”
“所以说得交给你去办,”老大道:“你办事最稳妥。”
“十三个还是太少了。”姜雨道。
“我得回去再瞧瞧。”
五爷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将已有的名单念了一串名字。姜雨仔细听着,脑海里浮现对应的人脸。中途打断他,剔掉两个人。“这俩是陈四荣的人,去掉。”
五爷解释道:“陈四荣叛逃之日,他们害怕,没跟着去。后来投靠了老大,自己切掉尾指作为忠诚的证明。陈四荣被朝廷处死之后,他们一直安分守己,但被一些弟兄看不起。他们心里憋屈。这次戴罪立功的机会是他们找老大争取的。所以放在里面。想给他们一次机会。”
一码归一码,该谈正事的时候,老大还是理智的。
老大道:“老四的事已经过去了。”
“机会多的是,这次不行。”姜雨道:“这次行动,是要露脸的,他们跟着陈四荣这么久,很可能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跟朝廷的人打过照面。把他们加上,会导致行动失败。”
五爷想了想,道:“有道理。”
二人同时望向老大。
老大沉默一会儿,情绪也下来了,道:“那便去掉吧。”
姜雨又道:“把他们俩分到阿狗那组。”
五爷道:“那组已经人满为患了。”
好人组精挑细选,只选上十三个人。坏人组却人满为患。
姜雨打量五爷,道:“你很不错,可惜也在通缉令上。”
此次行动,是中秋那天定下来的。姜雨提出,老大批准,五爷负责执行。其他的倒没什么难度,最先卡在了选人这关上。按照计划,他们需要选两队人马,一队黑一队白。黑的好选,土匪队里个个刀疤脸,穷凶极恶,远远传出味儿能把小孩吓哭。难的是找出几个像好人的壮汉。五爷花了许多天时间才挑出十三个人,离姜雨要求的还差一半。
“实在不行,只能去村里选了。”
“也行,”姜雨思忖道:“找那些樵夫、渔夫,力气大的。不必告诉他们做什么。只说给多少钱,帮人运点东西,谁愿意去就去。”
“以假乱真,虚实掺半。比全是假扮的强。”
五爷问道:“你最近读兵书了吗?”
姜雨道:“哪里,我读什么书,天生脑子长得好罢了。”
老大插上一句话,想为自己找补,道:“那是,也不看是谁的种。”
姜雨嗤之以鼻。
商议完事情,又确认了一些细节。
天也黑了。姜雨一刻也不想多待。老大留她下来吃饭,她找托词说自己回去看书婉拒了老大的心意。老大认为她肯定还在警惕刚才的事,想说点什么不好开口,只好由她去。女大不中留。幸好老五比较讲义气,愿意陪他喝酒。
酒过三巡老大的小心思再次死灰复燃,老五立即竖起一面挡箭牌,道:“老大,实不相瞒,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老大肃穆地望着他,忙道:“咱们弟兄里没有女的,你可千万别因为在老三那碰壁,就去喜欢男人。”
五爷心想,自己要是不说出个人名来。以后也别想混了。
“您记得村里新来的女先生吗?”
“是她?”老大始料未及。他倒是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她人很好。”
老大心下琢磨了一会儿。
他一直想撮合姜雨和老五,姜雨不肯点头,老五也是不紧不慢的态度。虽说强扭的瓜不甜。但老五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让老大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女先生才来多久,怎么看对眼的?
“她哪里比老三强?”老大不忿。他莫名起了点一点攀比心。这世上,能找出几个比姜雨还好的女子。
“她,”五爷顿了顿,道:“她知书达理。”
“……”好吧。
老大心服口服,没能反驳。
这一点确实没有可比性。他长叹了一口气,感觉这事确实黄了。既然两个人没有那个意思,还处什么?各干各的就完了。自己这把硬骨头多少还能再撑几年,到时候什么光景谁也不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算了,别瞎掺和了。他妈的是谁给他出的这个馊主意。他脑子一热居然信了,老大后知后觉咋摸过味来。
不仅惹恼了姜雨,自己还臊一鼻子灰,差点晚节不保。
他一摔酒碗,想起是谁,怒道:“把他娘的熊三叫过来,抽他二十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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