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冬,挨家挨户抢收,田里的活计渐渐进入尾声。储备了一年的冬货也等着进城售卖。大多都是些腊鱼腊鸡、山货、干果以及草药之类,数量少,种类多。每家都存一些,村里的集市不大好卖。都靠走三五日的山路背到城里去卖,价钱也高一些。
姜雨是不存这些东西的。
她坐吃山空,帮人干活,人家送一点,一样接一样堆在家里,撑死也吃不完。就她和孟留真两张嘴吃饭,要不了什么。口腹之欲只为活着,姜雨吃得有限。孟留真每吃到一样没见过的东西都觉得新鲜。南瓜堆着小山,玉米挂成帘子,他学着别人家储藏食物。
有一天围炉煮羊肉汤。
他掌握不好量,放一点盐,尝一口汤。
烫得舌头发麻,更加分辨不出咸淡。
“你过来帮我尝尝?”他叫姜雨,姜雨正在弄炭火。
“有点淡。”姜雨就着他的勺子尝了一口。
“不应该啊。”
他觉得自己放了许多盐。怎么还会淡呢?
想着又尝了一口,却没防备,烫到了舌头。他一手攥着勺子,一手捂着嘴。五官表情狰狞。姜雨连忙握着他的下巴抬起来,道:“烫着哪里,我瞧瞧。”
孟留真语无伦次,口齿含糊道:“舌头。”
姜雨道:“起泡了吗?”
孟留真伸出来给她看。
“有点红,”姜雨看过后,道:“需要冰敷一下。”
舌头怎么冰敷?
孟留真露出疑惑的眼神。
姜雨到后头揪了一根芦苇管。已过霜降,芦苇管中的露水结了冰。
“叼着吧。”她将芦苇管伸过去。
冰冰凉凉,带着芦苇天然的清香。
孟留真含了一会儿。
姜雨接过他手头的活,接着往羊肉汤里放葱花。
孟留真蹲在那,嘴里的冰很快融化。他还要,姜雨又去抽了一根。
“再来一根吧。”
倒汤的这小会儿功夫。
他没完没了,像是玩儿上了瘾。姜雨让他自己去拿他不肯,就要使坏看她进进出出,忙个不停,为自己服务。姜雨觉察出端倪,不动声色。她故意蹲在一丛芦苇下面躲懒。孟留真在屋里等待,半晌没看到人影,出来一看。姜雨招手道:“你过来看?”
孟留真:“看什么?”
“有只兔子藏在芦苇根子下面。”
“真的假的?”
“骗你我是狗。”
孟留真信了。人走过去,被她一把揪住。
紧接着稀里哗啦的碎冰从天而降,灌进衣领子。
姜雨抬腿一脚扫过去,芦苇唰唰猛摇。孟留真被按在下面接了个满满当当。他上蹿下跳,都抖落,越弄到衣裳里头,兜着一堆凉飕飕的碎冰。
姜雨幸灾乐祸,乐不可支:“这样够了吧。”
孟留真道:“骗子。”
姜雨道:“让你消遣我。”
孟留真怒气冲冲道:“骗我是狗,你这个狗东西。”
说着,他跳远一大步,生怕她再给自己来一下。
姜雨指了指他,道:“你站过来再说一遍。”
孟留真道:“我不。”
他扭头回屋。太冰了,接触体温要化成水,容易感染风寒。他一进屋就要脱衣裳,换衣裳。碎冰稀里哗啦掉在地上。他两手抓着衣襟抖落。姜雨前后脚跟着走进来。她目光从他腰上轻巧掠过去,眼底笑意盈盈。孟留真顿时紧张起来,道:“看什么,我要换衣裳。”
姜雨抱着手臂坐下来,努了努下巴,“换吧。”
孟留真大声道:“裤子也要换。”
姜雨道:“嗯。”
孟留真道:“你先出去。”
姜雨道:“也不是没看过。”
孟留真找了块花布,盖在她头上。
姜雨伸手欲掀开。
“不许动。”孟留真道:“就这么盖着。”
姜雨很想笑,又忍住了。
这布不够长,视线遮住一大半。膝盖往下还是能看见的。她只要稍微仰头,那就等于什么都没挡。孟留真掩耳盗铃,为了防止她乱掀开,还去找了根绳子把她双手捆住。
“等我好了,我再把你解开。”
他打了个活结,怕勒到她,没敢系得太紧。
这种捆法姜雨不用眨眼功夫就能解开。
但她看孟留真如此认真,也没就动,安生坐在那里。直到孟留真的裤子褪到膝盖以下。
羊肉汤在锅上煨着,咕噜咕噜,气泡顶着瓦罐盖子。
浓稠的肉香飘散在整个屋子里。
芦苇管中的冰融化。
地上有一摊湿痕。
一会儿后,孟留真穿好了。他缓步走到姜雨的面前,掀开盖顶的花布,一瞬间产生了无与伦比的错觉。像是在解开他新娘子的盖头。姜雨微微仰头,笑意如同冰天雪地里的唯一艳色。刹那春暖花开,万物生长。他的心漏跳了刹那。
四目相对,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你笑什么?”
“裤子穿得够久啊。”
“哪有很久,”孟留真下意识反驳,“都怪你弄得全是冰,裤子都湿了。”
“那去火上烤烤,是前面还是后面?”
“什么跟什么,”孟留真瞪着她,疑心她在调戏自己,道:“你听听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
“我哪有说什么。”姜雨坦然道。
“明明有。”
“你解释解释,我什么意思。”
“我懒得说。”孟留真耳根通红,去解她手上的绳子。
他俯身,脸挨着她肩侧,像是拥抱一般。
姜雨轻声问道:“舌头还疼不疼?”
孟留真以为她还要来一次,立即道:“不疼了,不要冰了。”
姜雨哦了一声。
待到手腕得到解放,她搂住即将离去的孟留真。
二话不说,亲了一口。孟留真单手撑在椅子把手上,被她的无赖行径弄得措手不及。他哎呀叫唤起来。姜雨攀上去,封住他嘴唇,舌尖撬开牙关攻城掠池。孟留真被她带乱了,恍惚一阵,咂摸出滋味,从懵懂承受变成了有意迎合。
两人搂在一块亲了个难舍难分。
只听见羊肉汤在咕噜响。
孟留真脸色潮红,目眩神迷。他手指穿过她头发。
姜雨也有点喘不过气。
暂时分开,鼻尖抵着鼻尖。孟留真亲她嘴角,下巴,脖颈,一路停不下来。姜雨摸到他滚烫的耳根,呼吸喷出来都带着意乱情迷的味道。孟留真上了头,紧紧贴着她的身体,索取着什么。姜雨反手捂住他嘴唇,道:“要吃晚饭了。”
孟留真含糊道:“等会在吃。”
姜雨道:“汤要烧干了。”
孟留真道:“别看锅,看我。我也要烧开了。”
姜雨后仰稍微抽身,一胳膊肘顶在他胸膛,把人强行推开半步。孟留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着魔似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狂热。姜雨忍俊不禁,理了理被弄乱的领口。她背着手,若无其事走开了,道:“你不吃,我自己吃去。”
孟留真身心都要沸腾了。
他脑子迟钝,竟还没从那旖旎之中醒过神。反应片刻,姜雨已经坐下喝汤了。她还是那个镇定自若的三姑奶奶,只是面色比往常红润许多。孟留真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如遭炙烤,游离在地狱边缘。他心中生出莫大的躁郁和空虚之感,仿佛即将渴死之人,等不到一滴救命泉水。而姜雨坐在一旁目睹他备受煎熬。
为什么呢?
孟留真痛苦地想,她总是能悬崖勒马,在自己沉浸其中的时候,瞬间抽离。在她看来这是某种好玩的游戏吗?戏弄他,挑逗他,等他彻底溃不成军,她再全身而退。明明两相欢喜,情到浓处。她为什么从不沉迷,从不失控?
“姜雨。”孟留真哑声道。
“嗯?”姜雨道:“叫谁呢?”
“我们成亲吧。”
孟留真看向她,眼神中充满期待和渴望。
姜雨道:“好啊,明天我买两根蜡烛,你把灯笼挂上。”
孟留真跑过去握住她的手。
“你和我回孟家见父亲吧。”
“什么?”姜雨咬着羊肉,斜睨了他一眼。
“他会喜欢你,孟家会接纳你,我也会一辈子对你好。”
“哦。”姜雨听到这么匪夷所思的话,一时哑然。她想了想,觉得孟留真是昏了头了,不由失笑。她咬着筷子问了一句:“但我是个土匪啊,你让我去给你做少夫人吗?”
孟留真道:“你可以为我金盆洗手。我会养活你的。”
姜雨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孟留真脸色僵在那,“你不相信我?”
姜雨一言难尽道:“信。”
她无话可说,招呼孟留真入座,给了他一碗汤。
“快吃吧,汤要凉了。”
她根本不相信他。孟留真心掉进了冰窟里。
他豁然起身,愕然地望着姜雨,也不接那碗汤。
姜雨一直伸着手。
她知道他现在上了头,说出冲动的话。等到他自己清醒,就会明白,那些话究竟多么离谱可笑。姜雨怎么可能会嫁入孟家。孟家容不下土匪。她从未想过这种事。反而是孟留真存了如此惊天动地的设想,叫人不知如何应对。
这么久以来,斗智斗勇,姜雨看出来,孟留真在某些时候还挺机灵的。他其实不蠢,就是有些时候天真得不可思议。他怎么会想到要把姜雨带回去见家长呢?
两方都成死仇了。
难道他要拉着姜雨的手,回到孟家,对他爹说:“父亲,这是三姑奶奶。虽然她把我掳走,让孟家颜面扫地,差点一箭射死大哥,还把咱们家库房洗劫一空,但她其实是个好人。希望您能同意我们的婚事,答应让她做您的儿媳妇。”
孟老爷如果听到这番话,还没有气得撅过去,大概会摔杯为号,让埋伏下的家丁护院直接冲上来把姜雨砍成肉酱。
孟留真惶然道:“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姜雨只能把汤放下,道:“就这样,也挺好。”
孟留真心急如焚,逼问道:“为什么不能更好一点?”
姜雨见他又要犯癔症发疯了,索性堵住他滔滔不绝的话头,道:“我让你开心,你也得让我开心。把路走绝了,走尽了,对谁都没好处。”
她又变成了这样的口吻。
四平八稳,得失利弊,一句句话往人心里扎。
他被扎得鲜血淋漓。
孟留真不想听,也听不进去。
“不是的,”他喃喃自语:“不是这样的。”
话本里,有情人终成眷属。心意相通,就该永结为好。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扫除困难,娶她为妻,做一个好丈夫。她来承受他的好,他的渴望,还有他给出的一切。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说着冠冕堂皇的道理,做着不合礼法的事。明明前一刻浓情蜜意,下一瞬就被格挡在外。任他竭尽全力也无法向前迈动半步。
姜雨像座山一样矗立在那里。
他躲不过去,爬不上来,只能绝望地呆在山脚下望梅止渴。
这一切让他感觉到极度的分裂和错乱。
没人能告诉他该怎么做。
到底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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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望梅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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