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红颜知己

翠楼。

老板被打断了几根骨头,躺在床板上修养。几个姑娘轮流照顾。从外头听说解封的消息,纷纷喜极而泣。老板却有些高兴不太起来。

他现在钱没了,身体也残废了。他颜面扫地,再没有从前呼风唤雨的能耐,只是个中年糟老头子。树倒猢狲散。底下这些姑娘之所以还守在这里,无非是没地方去,觉着跟着他还能过上从前的好日子。

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老板了。

有人可怜他,也有人恨他。他昨天还看见一个姑娘往他喝的茶水里吐口水来着。老板想踹人,骂一句小贱人。可他动不了,只能被小贱人们照顾着。

冬日暖阳透出稀薄的暖意,他躺在阴暗的角落里,像块发霉的痰。自己也觉得自己恶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沦落到这步田地。明明上个月,他还是风光无限的夏老板。他拥有最好的地段,色艺双绝的姑娘,豪掷千金的宾客。纸醉金迷,皆成泡影。

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成了贱人。

衙门里的贱人敲骨吸髓。

楼里的贱人只知道哭。

或许流年不利,他在宁城的运势到头了。夏老板叹了一口气。窗外又开始飘雪。他听到廊下传来小贱人的议论声,好像在商量着逃跑。人心浮动。她们打算另谋出路。

老板忍着火气告诉自己,至少,他还活着。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重要的不是小贱人,是钱,银子。只要有银子,他就能重建一个更大的翠楼。老板思考了一个下午,决定趁小贱人们还没跑光之前,把她们都卖掉。

“这些天,苦了你们了。”

“你们都是我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丫头,从小没爹没娘,都饿得跟乌骨鸡一样。我看你们可怜,给你们一口饭吃。自小调/教,精心养到现在,赔了不少银子。虽然都是下九流,但吃穿用度比大户人家的小姐还强。”

“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恨这勾当。可要是没我。你们都得饿死,被转手到处卖。世上最不缺可怜人,谁叫你们生来命贱。来世大家投个好胎,都别再碰面。我老了,想给自己积点阴德。翠楼已经开不下去了。大家好聚好散。”

“你们的卖身契我都找出来了。”

“各去找门路,活你们的日子。你们不是良籍,无法自立门户,投亲靠友。自己拿着卖身契,也不过倒腾着卖给别人。不如此刻干净,从前相中过什么人,待我掌掌眼。无论是去老爷当小妾,还是当丫鬟,全靠你们日后造化。”

青兰一众人听完老板这番话,心里有数了。翠楼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如日中天的时候,大难临头各自飞。老板让她们自寻出路,不过是要卖最后一笔钱罢了。出来后,众人神色凝重,面面相觑。目光中带着前途未卜的迷茫和惨淡。

有金主的,早早回屋去写信,梳妆打扮。没金主的,垂头丧气,青兰心情复杂提笔蘸墨,却站在窗前失神良久。笔尖呼之欲出的名字迟迟没能写出来。她神色怅然。

“没想好,该把自己卖给谁吗?”

“……”青兰垂眸,“这与你无关。”

“的确无关。”

“已经解封了,你大可想办法联系同党,早日离开此处。”青兰握着笔杆的手指稍稍用力,“你替我杀过一个人,我帮你保守秘密。我们已经两清,日后再无瓜葛。”

“何必对我如此冷淡?”

姜雨凑过来一瞧,看见她提笔写了个“孟公子”。姜雨学过认字,很多年没巩固,忘得差不多。但依稀还能认出那个“孟”字。宁城中最有头有脸的就是孟留真他家。于是她顺理成章,有了联想。

姜雨凝视着青兰的侧脸,戏谑道:“孟家少爷还嫖/娼呢。”

青兰笔尖一颤。她咬着下唇,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比被扇了耳光还厉害。她在风尘之中不知经受过多少屈辱。风刀霜剑,万箭穿心,都没有这句话来得刺骨。纵然披着风花雪月的皮,打着红颜知己的幌子。事实上,她与孟尚谦之间关系,在旁人眼中,都只是一句杀人诛心的“嫖/娼”。

青兰悲愤交加,却说不出话来。

姜雨她如此屈辱难堪的样子,心想,这是动了真情。若真是皮肉关系,不至于这么纠结痛苦。就是不知道,她看上了孟尚谦,还是孟留真?孟家有两位少爷。

青兰缓了一会儿,才继续提笔写字。

后面字句姜雨只能认个大概,青兰写得文绉绉的。不过猜也能猜个大概。左不过走投无路,求他来救人。

姜雨道:“他会来救你吗?”

青兰漠然道:“我不知道。”

姜雨心想,是孟尚谦。孟留真那大傻子,随便几句话就被骗得团团转。又特别古道热肠。有人求救,他不可能见死不救。青兰说了“不知道”,表明她对此人心计并无把握。

姜雨道:“孟尚谦这人,要脸,且虚伪,看重门楣清誉。他不会花钱买一个青楼女子的。”

青兰看着姜雨。姜雨以为她又要扇自己一耳光。

青兰什么都没做。

继续写信。

姜雨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信送出去,石沉大海。孟尚谦没有任何回应。青兰像是猜中结局,等最后一丝希望磨灭,心如死灰。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姜雨想了半天,道:“不卖给他,还可以卖给别人,再试试。”

她说话跟刀子一样直接。

青兰惨然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姜雨道:“你也没说过。”

青兰道:“你不懂。”

姜雨道:“也许懂一点。”

青兰双眸蓄泪,将落未落。声音透着潭水般的幽凉。

“你怎么会懂。”

“你根本不知道他。他不喜欢酒,但是觥筹交错,不得不一直喝酒。他不喜欢说话,但在商会中总是要说许多违心话。”

“他说这间屋子很安静。能听到半融的雪从树枝上滑落的声音。我们两个人,听着那声音,谁也不说话,好像能听到海枯石烂。大多数时候我都在等着他。他不来,就让人送钱来。那些钱为我挡住了许多不想见的人。这是我们相识的第四年。”

“我想我也许应该知足。”她喃喃自语。

“那你还哭什么?”姜雨问。

青兰擦不完眼泪,泣不成声。

姜雨道:“再写一封,也许他没收到。”

青兰道:“不写了。”她看清了,何必再自取其辱。就算孟尚谦没看到也好,可以忽视也罢。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岂是三五步能够跨越?缘尽缘散,何必死缠烂打,让彼此都难堪呢?

青兰自己对自己说:“不写了。”光是第一封信,就已耗尽她全部的自尊。她没有力气再握笔。

姜雨看着她颓丧模样,道:“清醒点,别管孟尚谦了,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活着知道吗?没有人买你,老板就会随便找个人把你卖掉。你想做老爷的第十房小妾,还是暗娼?”这节骨眼上,还管什么情情爱爱。

青兰又怎会看不清自己的下场。

“我本是浮萍,若无活路,还有一死。”

“你不想报复孟尚谦吗?”

“他仁至义尽,只是看不起我。我报复他什么。”

“……”好极了。姜雨以为,孟留真是她见过数一数二的软骨头。跟青兰比起来,孟留真都显得铁骨铮铮。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

姜雨思考了一会,最后道:“既然你不打算活了。有什么遗言,告诉我。我改天转告孟尚谦。”

青兰抬起眼:“你认识孟大少爷?”

姜雨道:“认识,他想把我碎尸万段。”

青兰轻轻蹙起眉头。前阵子孟家一系列传闻。小少爷被土匪掳走,关在山上。孟家不愿意交赎金。而后便是浩浩荡荡的剿匪。青兰盯着她,渐渐意识到什么。“你……”

“我什么?”姜雨坦然道:“我比孟尚谦厉害多了,求他不如求我。”

“你有什么办法?”

“有没有办法取决于你自己。如果你不想自救,谁也救不了你。”

青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用帕子把眼泪擦干净。整理了一下情绪,待到冷静下来。她才坐到桌前,认认真真等待姜雨的后文。这个女土匪似乎拥有一种说到就能办到的力量。

“你说,我该怎么做?”

“除了孟尚谦,你还认识别的嫖客……”姜雨话说一半,临时改口,“别的什么主顾吗?有权有势的。”

“大少爷花了很多钱,我平日很少见外客。就是有慕名而来的,也不过坐着,喝一会儿茶,弹琵琶。”

“就没有献殷勤,大把砸银子,跟孟尚谦较劲的吗?”

“有一位,”青兰沉思道:“是黄老爷。他觊觎商会会长之位,与孟家素来不合。他曾软硬兼施,对我们老板施压,要我赴宴。老板不愿意得罪孟大少爷,就都压下来了。黄老爷派人砸过我们的场子,也曾对孟大少爷出言不逊。”

黄大善人的名讳,姜雨自然有所听闻。没有人比土匪更清楚谁家有钱。她劫过他家不少的镖。姜雨敲了敲的桌面,道:“你现在给黄老爷写信,让他来买你。”

青兰愣了愣:“这……”

姜雨道:“怎么写,你自个斟酌。”

青兰迟迟不能落笔,道:“我这么做,岂不是打了孟大少爷的脸。”

姜雨道:“他都不管你的死活,你还管他的脸?”

青兰道:“……”

姜雨道:“我要是你,出去后就得整死孟尚谦。”

青兰道:“他毕竟对我有恩。”

姜雨信口开河:“哦,那你可以换个路子。既然他不要红颜知己,你便忍辱负重,委身于黄老爷。然后伺机刺探商会秘密,帮他搞垮黄老爷。很多年后,他知道你这么情深义重,定然惋惜遗憾,后悔当年没有救你。没准你们能再续前缘。”

青兰陷入了畅想之中,喃喃道:“我怎敢奢求再续前缘,只要他心里,能有我一席之地就好了。”

姜雨道:“……”病入膏肓了这是。

“行,”姜雨道:“写吧。”

眼瞧着青兰像是信了她的鬼话,赶紧把信纸翻出来。

黄老爷是最大的机会。

但要怎么把一封信写得抓心挠肝,得看青兰的本事。姜雨不懂这个,但男人之间的嫉妒攀比。拿捏到位,不愁他不上钩。孟尚谦是年轻一辈中的后起之秀。黄老爷一把年纪,还跟人家过不去,争女人,心胸狭隘可见一斑。他肯定会有回应的。

青兰斟酌再三,也知道自己别无他选。只得按照姜雨嘱咐,写下这第二封信。小心封好,

“你这信是怎么送出去的?”姜雨问道。

“如今出入放宽,我还有一些珠子。可以托他们送信。”

“帮我也带封信。”

“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找同党。”

姜雨接过她的毛笔,在纸上勾画。不是字句,像些没有意义的鬼画符。青兰看不懂。兴许是土匪内部沟通的特殊谜语。

“送到南坪巷子。”姜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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