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爷是本地有名大户。这阵子风声不断,他一天天听到八方消息,料想必定有一场大祸。土匪与官府相争,百姓遭难。
土匪赢了,肯定入城洗劫商户。官府赢了,定然要筹钱,补齐粮仓的亏空。钱从哪来?
这些商户都知道自己是待宰羔羊。落在哪头手里都是个扒皮抽筋的下场。因此黄老爷早有筹谋,上下打点,预备以探亲的名义出去避祸。待到尘埃落定,再回来。黄老爷重金贿赂刘司丞,期盼能把自己从这场风波中摘出去。那刘司丞也是个上道的人,比从前张大人通达许多。收了钱,也不找他的麻烦。痛快给了通行令牌。
黄老爷预备带着几个家丁,连夜出城。走的南门,那边地势险峻,河流湍急。土匪少,官兵也少。他们一行人出城后便可以改走水道,顺流直下,天王老子也拦不住。黄老爷老谋深算,筹划缜密。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出发前夕收到了一封青兰姑娘的信笺。
那信笺透着梅香。簪花小楷,清秀可爱。信上大致是说翠楼即将关门,她无亲无友,望黄老爷垂怜,就是做个婢女也感恩戴德……字字恳切。青兰一向孤傲,这封信来得让人始料未及。黄老爷思索了半天,才想起翠楼就在被封锁的那条街上。
青兰大概是走投无路。
可为什么,她不去找孟尚谦呢?青兰是孟尚谦的人,这一点黄老爷知道的。想起孟尚谦,黄老爷就来气。
近来各家商户都被官府敲诈,大出血,只有孟家跟听到风声一样,暴雪降临之前父子三人全跑光。家里就剩个空宅子。躲过一劫。他们家老狐狸是成精了吗?黄老爷后知后觉,想到跑,却也付出巨大代价,才能勉强从泥潭拔出来。
孟家片叶不沾身。多没天理。
黄老爷问候了孟家十八辈祖宗。又将青兰的信细细看了一遍,闻了一遍。还挺香。青兰与别的女子不同。他一直盘算,未曾得手,时来运转,佳人自己送上门来,就此舍弃,未免心有不甘。算了算时辰,还来得及。他叫来家丁,另外做了一番周密安排。
买个青楼女子用不了多少钱。
关键那是孟尚谦的女人,被他捡漏。但若能借此羞辱孟尚谦,很划得来。何况青兰是他曾求而不得的存在。一朝得手,腻歪几个月,再转手卖掉,也足以回本。
黄老爷怎么算都觉得这笔买卖不错。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翠楼那边收完银子,痛痛快快给了卖身契。这边的马车停在后门,几个人进去帮青兰抬箱子,收拾行囊。黄老爷亲自来接,接了人就出城,片刻不耽误。
夜里天冷,黄老爷揣着暖炉,正等得心焦。忽然听到外头传出一声“姑娘来了”。黄老爷钻出马车,只见青兰裹着绛红色外袍,头戴帷帽,迈过门槛。她走得很慢,被一位侍女搀扶着。弱柳扶风的身段,美目流转,勾了人魂魄。
“青兰见过黄老爷。”青兰屈膝行礼。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黄老爷乐呵呵道。笑着将她搀扶起来。
“青兰在谢老爷搭救之恩,没齿难忘,今后任凭老爷发落。”
“天色不早了,上车吧。”
“是。”青兰额首。她握着侍女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马车。那侍女低垂着头,夜色中看不清楚面貌。黄老爷扫了她们的腰身一眼,竟分不清谁的腰更细。“你信上说,有个妹妹和你一起,叫紫洲。”
青兰闻言,回过头来。
黄老爷道:“就是她吗?”
青兰看向了姜雨,道:“紫洲,拜见黄老爷。”
姜雨行了个礼,却不抬头,也不说话。
黄老爷道:“把头抬起来。”
姜雨缓缓抬起下巴。
黄老爷笑道:“很好。”
买一送一,意外之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简单拜见后,三人预备同上一辆马车,早有家丁打起帘子。
姜雨和青兰商议了一整晚。她们该怎么走。青兰提议姜雨把自己装在箱子里,用衣服盖着。姜雨认为那样遇到稽查必死无疑。索性兵行险招,光明正大走出去。为此,换了身衣裳,浓妆艳抹,青兰化的妆面可谓神鬼莫测。姜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认不出来。
青兰却很担心,道:“你的眼神太利了,不像我们这的人。”
姜雨道:“要怎么才像。”
青兰道:“你瞧着我。”
眉眼含情,水光粼粼。
姜雨试着学了一下,看起来更可怕了。
青兰一言难尽道:“算了,你还是看着鞋尖吧。”
术业有专攻,姜雨也没有勉强自己。
青兰又道:“那具尸体怎么办?”
姜雨道:“带不走。”
青兰道:“留在这,肯定会被发现的。”
姜雨道:“你打算回来吗?”
青兰摇头。如果能出去,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回来。
姜雨道:“那就算是咱们给老板留份大礼。他要想继续把翠楼经营下去,发现尸体,也不会声张。自己会想办法处理的。”
趁着夜色朦胧,无人察觉,出逃良机。青兰与黄老爷那边约定好时辰。姜雨也自有一番安排。万事俱备,唯一值得担心的,是姜雨的腿。她不可能拄着拐杖出去,那样必定暴露。为了掩人耳目,姜雨说自己可以坚持走一段路。青兰忧心忡忡。
方才从内院走到后门,没有拄拐,又走得那样慢。姜雨勉强能伪装出行走自如的模样。给黄老爷屈膝行礼,也没有露馅。可惜最后上马车时,出了点岔子。
姜雨没有站稳。
站在后头的黄老爷一把扶住她。
姜雨垂着眼,车上的青兰心惊胆战。
青兰伸出一只手:“雪天路滑,妹妹牵着我的手,别摔了。”
黄老爷笑道:“是有些滑,我抱她上去。”把人打横抱起,进了马车。家丁掩嘴偷笑。黄老爷左拥右抱,艳福不浅。帘子放下来,三个人坐在车里。姜雨没什么反应,倒是把青兰吓得不轻。
青兰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问道:“妹妹方才摔着没有?”
姜雨道:“我没事。”
黄老爷以为她们在争风吃醋。
他一只手握住青兰的手,一只手搭在姜雨的肩头。“待会出了城,改坐船,我两个都抱下去。”
青兰瞥见姜雨神色不耐,怕她一时冲动,掐死黄老爷,忙接过话头。“老爷待我们姐妹恩重如山,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黄老爷越瞧越喜欢,道:“该怎么报答,就怎么报答。”
青兰莞尔一笑。
黄老爷注意力回到她身上。
“你从前不肯,怎么转了性子?”
“我是福薄之人,早已看透了,此生颠沛流离,不得善终。谁待我有恩,我便报答谁,过一日是一日。”青兰知道他肯定要提起孟大少爷,索性挑明,“从前的人和事都不去想了。”
“孟尚谦那个王八蛋,女人都抛弃,无耻得很。”
“都过去了。”青兰苦笑道。
“以后我疼你们。”黄老爷将青兰揽在怀里。眼睛却忍不住估量姜雨。姜雨靠在窗边。马车摇摇晃晃,浅淡的月光透过帘子落在她脸上。肌肤素白,唇上胭脂却极浓。艳得像是玉中一丝若即若离的血。流苏一荡,月色从她眼中掠过。
黄老爷道:“紫洲在想什么?”
青兰道:“她从未离开过宁城,有些害怕。”
黄老爷道:“放心,跟了我,绝不会受委屈。”
青兰道:“那便是妹妹的造化了。”
黄老爷道:“紫洲为何不说话?”
姜雨道:“我不喜欢说话。”
黄老爷了然于心,“孟尚谦也不喜欢说话。但在某些场合,他也特别能说。无非是看人下菜碟。青楼的姑娘们都以博得他垂青为荣。你学他,是为了引起我注意吗?”
姜雨看着他,不知他是怎么得出这一番谬论的。
……
过街口盘查,箱子都一一打开查验。黄府家丁给衙役塞银子,心照不宣。衙役尽职尽责,将马车帘子也撩开看了一眼。黄老爷坐享齐人之福,两个姑娘花容月貌。翠楼这些天卖了不少人,衙役们瞧着,都没这两个出色。黄老爷财大气粗,艳福不浅。
箱子查验无误,利落放行。一路穿过主道,通向城南门。正逢天未亮换防交班之际。官兵们打着哈欠,检查了通行令牌。这都是黄老爷一早打点好的。他与刘司丞交情匪浅。这些人如今唯刘司丞马首是瞻。又收了钱,更没阻拦。
事情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就这么偷天换日,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
青兰陪黄老爷说了一路的话。姜雨似有些困倦,一直闭目养神。三人格外和谐融洽。抵达江边,几乎没有出现任何纰漏闪失。黄老爷道:“到了,该坐船了。”他笑眯眯叫醒姜雨,道:“这么困吗?船上再睡好不好?”
姜雨缓缓睁开眼睛。
黄老爷道:“来,我抱你们姐妹下去。”
青兰道:“我们自己走吧。”
黄老爷却不容拒绝,先将青兰抱下马车,又去抱姜雨。他有点舍不得放下,就这么抱着一路走到渡口。早有船只停靠在岸。几个年轻的撑杆人立在船头。见主家到来,跳下船,想来搭把手。
黄老爷踢了他一脚,“我用得着你吗?”
撑杆人戴着斗笠,抬起眼,定定望着姜雨。
二人对视一眼。
五爷来了。
上次城外血战。姜雨为了搭救五爷,伤了腿,被俘。二人许久未见,恍若隔世。姜雨通知阿狗接应,没想到五爷会亲自来。她心头大石落地,回想这一段路九死一生,百感交集。
万般情绪都在他们交汇的眼神中。
谁也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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