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县是个小县城,数百年来未曾出过大人物。孟家发家于此,仰赖父老乡邻扶持,不忘本,多行善举,修桥铺路。
孟老爷也可谓德高望重一方人物,膝下二子品貌不俗,出类拔萃。自返乡来便引人注目。宁城遭逢大变,二这座小县城中却沉浸在过年的喜庆热闹中。家家户户张贴对联,榨鞭炮,置办新衣,采办年货。不亦乐乎。
孟家没有女主人。大小事都由孟大少爷孟尚谦一力操办。孟老爷乐得清闲,与几位叔公在后院暖阁听戏,谈天说地。
今年地里的收成不好,进项少了许多。几十处铺子的孝敬还算丰厚。前厅念着礼单,一抬抬红绸子裹着箱笼,该入库的入库。孟尚谦将单子过了目,又要打点亲朋好友的礼。除夕祭祀,马虎不得,赶早去祠堂转了一圈,确定万无一失。忙活半天茶也没喝上,被老爷叫去。
孟老爷四五十岁的年纪,却摆着太爷的款儿。尝到了当甩手掌柜的好处,把儿子当成苦力使。孟尚谦跟个陀螺似的转悠,面上却不见疲色,恭恭敬敬为长辈添茶。几位叔公瞧着他笑。年纪轻轻,独挑大梁,前途无量。
孟尚谦道:“若有照顾不周,还请诸位长辈见谅。”
叔公们笑着道:“再不能更妥帖了。”
孟老爷道:“祠堂那边如何?”
孟尚谦道:“大柱有些掉漆,已经让人新刷上。我去看过,除此外,纸扎车马房屋,瓜果贡品,一应具备。”
孟老爷道:“好。祭祀是大事,你多盯着。”
孟尚谦道:“是。”
“这些琐事千头万绪,难为他一个人,四处跑。我们这些老东西也偷个懒。”
“早晚是要交到他们手上去的。”
“尚谦今年二十有六了吧。”
“是。”孟尚谦道。
“怎么迟迟没有吃到你的喜酒?”叔公道:“有道是先成家后立业。年忙时有个夫人帮衬多好。女子细心,比男人更周全。还能为孟家开枝散叶,绵延香火。”话题转到了婚事上。几位叔公看着孟尚谦长大,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想为他做媒,说起方圆百里的好姑娘来,点兵点将一般。
孟老爷听着也很欢喜。他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儿子们却仍未娶妻。成了一桩心事。大儿子太忙,接管孟家,在外东奔西走。小儿子不懂事,总是牵扯进祸端,还得缓两年。
“尚谦,”孟老爷的注意力还是在大儿子身上,“你的意思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凭父亲做主。”孟尚谦道。
这话说到了孟老爷心坎上。
他捋着胡须,点点头。“是该给你定一门亲事了。”
孟尚谦别无二话。
父亲的意思,他向来不忤逆。父子一条心,怎么说就怎么做。对于婚姻之事自然也一样。
“过了年,你手头上的事稍微放一放,让留真帮忙看看账。他胡闹了这么久,也该懂点事了,你去见几个女孩。若有中意的,尽快将婚事定下来。倒也不拘门楣,只要相貌好,家世清白。我都不反对。”
“是。”孟尚谦道。
“对了,”一位叔公突然道:“怎么不见留真,”
此话一出,暖阁里静了静。孟留真被土匪掳走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定好的亲事也黄了。族中人早有听闻。这事有够丢人的。都避免提起这个倒霉悲催的小崽子,怕孟老爷脸上过不去。大家只一个劲夸孟尚谦。
这位哪壶不开提哪壶。
孟老爷喝了口茶,一言不发,
孟尚谦道:“采办的人在报账,账房那边忙不过来。我让他过去看着。若叔公们想见他,我叫他过来问好。”
叔公们赶紧道:“他忙的是正事,不必过来。”
陪坐一会儿,闲谈琐事,孟尚谦从暖阁出来。回到书房。老管家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个宁城来的管事。孟尚谦一眼认出脸,这是他让待在宁城看家的。
“大少爷。”
“你怎么来了?”
“城里出了点事。我怕信上说不清楚,就亲自跑了一趟。”他将宁城风波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包括张大人暴毙,土匪袭扰,以及官兵搜孟府等等,事无巨细。孟尚谦听完来龙去脉,猝不及防。“你说誰暴毙?”
“张大人,张秀臣。”管事的神色凝重。
“谁干的?”
“女土匪。”
“人抓到了吗?”
“跑了,”管事的道:“郑捕头听信传言,搜了我们家。他们以为人藏在孟府。不过搜了几遍没找到,就走了。”
孟尚谦满心惊疑。这女土匪到底有什么能耐,搅得宁城天翻地覆,鸡犬不宁。进了大牢,全身而退。公开行刑居然跑了。从未听过如此离谱之事。他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消化这一串信息。思及前事,孟留真曾将土匪带回孟家。
孟尚谦不禁一阵后怕。
幸亏他当机立断,把人扫地出门,没有酿成大祸。
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孟留真鬼迷心窍,神魂颠倒,非要掺和进那一滩浑水之中。孟尚谦拿他没辙。父亲及时出手,想了个招。以病重名义把人骗回来。罚跪祠堂,家法伺候,一顿打。消停了。饶是如此,孟家还是没能摆脱受牵连的命运。
如此凶险关头,再怎么不甘心也只得忍下。幸好,父亲事先从刘司丞那听到风声,举家釜底抽薪。他们以为官匪必有一场大斗。不成想张大人会死在过年前。
这下乱子恐怕更大了。
孟尚谦心情沉重。三五年,他们孟家可能都回不去宁城了。偏安一隅,另谋出路。等事情尘埃落定,再从刘司丞那边重新打通关系。他从这一步,看到了未来七八步。
壮士断腕,逼不得已。
“以孟府的名义,给张大人送一副挽联。此外,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孟尚谦想回到暖阁,禀报父亲。里头人多,他想了想,还是没去。事关重大,等晚上再详谈比较妥当。他掐了掐眉心。“你回去,继续探听风声。”
“是,大少爷。”
管事的欲言又止,迟迟没有退下去。
孟尚谦问道:“还有什么事?”
管事的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翠楼送来的。翠楼要关门了,老板正在发卖姑娘。这是青兰姑娘托人送来的。”
孟尚谦撕开信笺,看了一眼。
管事的觑着他的脸色。
孟尚谦没吭声。
管事的斟酌道:“打听了,五六百两银子,倒没有狮子大开口。咱们有个院子没人住。两天能收拾出来。”
“你去安排。”孟尚谦道:“不要让父亲知道。”
“是,大少爷放心。”
除夕前一夜,孟尚谦百忙之中抽空去看了孟留真。门推开,咿呀一声。里头碳火烧得很旺。孟尚谦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孟留真没穿上衣。暴露在外头的后背全是鞭痕。一个小厮正在为他上药。
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孟留真低声道:“大哥。”
孟尚谦关上门,小厮要去倒茶,被他抬手制止。
“继续上药,不必管我、”
小厮照办。孟留真低着头,一言不发。
桌上托盘摆着几套新衣,叠放得整整齐齐。红绸子盖着金银元宝,几样精致玉器,一碗金豆子,还有其他珍贵礼品。过年吃的几样炸果子,糕点堆成竹笋状,寓意节节高升的好兆头,都是厨娘准备的。房间里贴着窗花,收拾得整洁一新。到处都是过年的新气象。
孟尚谦问道:“新衣试过了吗?合不合身。”
孟留真道:“还没有。”
孟尚谦道:“明天要穿的。”
孟留真道:“嗯。”
“你小时候很喜欢过年,满府乱窜,放鞭炮,偷吃贡品。爹骂你。你嘴很甜,说吉利话一套一套的。大家都笑,说你前生是个喜欢偷糖吃的小耗子。”
“是吗,”孟留真恍惚道:“我不记得了。”
“今年的糖有没有尝?”
“没有。”
孟尚谦端起一碟糖果点心,递给他。
孟留真没有接。
孟尚谦道:“还在记恨我和父亲。”
上药碰到伤处,孟留真轻微嘶声。小厮忙住手。孟尚谦一扫那纵横斑驳的痕迹,知道是打得狠了。这是孟留真第一回受到家法处置。父亲让往死里打。府里一堆人求情。他两天没能下床。孟尚谦将糖果放下来,道:“打你,是因为还当你是孟家人。你要恨,就恨自己胡作非为,做了错事。”
孟留真自顾自穿上衣裳,“我知道。”
孟尚谦道:“伤口疼不疼?”
孟留真道:“不疼。”
兄弟二人,静坐了片刻。好像没有别的话可说。夜已深。府里灯火通明,厨房还在炸年货,一锅又一锅的果子和丸子。刚出锅冒着热气,金黄酥脆,香喷喷的。厨房特意送来给少爷们当夜宵。孟留真从前最爱吃这些。今夜见了,他却淡淡的,一样也没动。
“大哥,”孟留真道:“我有些困了。”
“早些睡吧。”孟尚谦从他房间退出来。
孟留真爬上床。蜡烛熄了,外头脚步声渐行渐远。他趴在枕头上,心里空落落的,睁着眼睛到后半夜才睡着。他没有做梦。
醒来后,除夕到来。
祭祀,晚宴,烟火璀璨。
家里来了很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孟留真跟在孟尚谦后头,说着一遍又一遍的吉利话。像去年,或者前年一样。孟尚谦安排好一切。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除夕宴,父亲给他夹了一条鱼。孟留真站起来,捧着碗接过,像是领受什么恩赐。
年年有余,周而复始。
父亲原谅了他。
二十岁的年轻人,哪能不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孟留真聆听着苦口婆心的教诲,看着父亲越发苍老的面庞。族中老人们劝和,说留真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气氛其乐融融,没有责难,只剩下真心劝慰。也有小辈端着颤巍巍的酒杯,来跟孟留真碰杯,说:“我祝小表叔苦海回头,否极泰来。”
那小孩眼眸亮晶晶的。
不知谁哄他,教他说这样的话。
孟留真摸了摸他脑袋,道:“谢谢你。”
孟尚谦从后头过来,为孟留真挡酒。他知道他身上有伤。
“大表叔陪你喝。”
“兄弟俩,就是感情好。”众人传出善意的笑声。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饱经磨难的一年终于走到尽头。该放下都得放下。就像一本曲折的书,写到最后收尾,花好月圆。相互猜忌的和解,不甘的放下。今夜过去,又是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华筵散场,宾朋散尽。父亲被人扶回房间,两兄弟留下来守夜。孟留真没有喝酒,却感到几分晕眩。天上烟花飞舞,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红纸。他捡了几片,握在掌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好像心是空的,手里就必须抓着点什么。
两人始终保持沉默。
直到最后一抹烟花消失在天空中,周遭静下来,孟尚谦才道:“明年你来铺子里,学着认账,好不好?”
孟留真看着满地狼藉,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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