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过完,孟留真听从大哥的安排,到铺子里看账本。
这间铺子位于东南角偏僻角落,是孟家最早建立的基业之一。从爷爷那辈传下来,得有四五十年了。铺子不大,就一张桌子,一个老裁缝和一个小伙计,守在里头,几乎没有什么下脚的地方。孟留真去时,他们拿碗倒了白水,算作招待。
孟留真道:“我自己看账,你们忙你们忙的。”
两人也没空招待他。时不时会有客人来,指指点点,要什么布。老裁缝有点耳背。小伙计负责大声重复的客人的要求。老裁缝听懂了,便拿起尺子和剪刀,裁下他们需要的长度。这儿卖的都是粗麻棉布,面向穷苦百姓,很便宜,几乎不挣钱。
孟老爷吩咐过,这间铺子永远不涨价。穷人那么多,哪怕再提价十文钱,也会有人买不起。孟家发家于此,子孙不得忘本。
所以,这儿不卖绸缎,蚕丝,绣品。只卖粗布棉麻,料子扎实耐用,颜色只有红灰白三种。孟留真来的第一天便观察到,买红的是喜。
小伙计说吉利话,祝早生贵子,能得两块喜糖。
卖白的是丧,客人愁苦悲伤。
小伙计说节哀顺变。
夹杂在悲喜之间的,便是那层掺了杂色、别无意义的灰。这三种布红的最贵,要比灰的贵二十文。孟留真望着那些人掏铜板窘迫的模样,才知道不论赏心乐事,抑或生离死别,对有些人来说都价格不菲,犹如钝刀割肉。
看了几天的账,拢共发现十七处错漏,夜里闭店,孟留真又将库存点了一遍。有几样白布对不上账。
老裁缝说:“前几天东街卖豆腐的媳妇死了。扯白布戴孝,赊的账。还没有勾。”
他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册子,上面记着欠账和勾账。字迹歪七扭八,有霉坏痕迹。孟留真点灯看到深夜,勉强理出个头绪来。大多数都是烂账,要不回来。如果算上这些经年累月的亏空,这间铺子肯定是赔本的。
初步整理完,孟留真同大哥汇报。孟尚谦听他摸熟了门道,各笔账目,来路清楚,又将近两年的亏空数报了个准确数字上来。这个数和孟尚谦预估的大差不差,可见他用了心,不是瞎糊弄的。
孟尚谦难得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过了年,长一岁,懂事不少。
去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在他身上或者心里留下痕迹。虽然伤筋动骨,鲜血淋漓,好歹挺过去,也算一番磨砺。
至少,孟留真的心智开始变得成熟。
孟尚谦道:“这间铺子并非为了挣钱而存在。过去的账不必去要。新的账继续记着。维持原状,能发出两个人的工钱便可。”
孟留真明白了,“好。”
他没想太多。大哥让他看账,他便认认真真看。大哥说维持原状,他也不必大刀阔斧改些什么。父亲和大哥都是商业奇才,他们懂得远远比他多。
他们说得都是对的。
老裁缝和小伙计管孟留真叫“小少东家”。东家是孟老爷,少东家是孟尚谦。轮到孟留真,就得加上个小字。他们对他毕恭毕敬。孟留真无事可做,几乎一天到晚都待在铺子里。三个人同吃一桌菜。午后,老裁缝在柜台后打盹,小伙计出去玩。孟留真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看着外头的老柳树随风摇摆。
柳树抽条,嫩黄细叶垂落如帘。
天气变得暖和起来。
孟留真发了一个时辰呆。午休结束,小伙计带了一张通缉告示回来,上面画了一张女土匪像,人头悬赏五千两。小伙计不认得字,说是从地上捡的。他觉得这姑娘画得真好看,像仙女一样,就是眼神凶了点。
孟留真道:“她也有不凶的时候。”
小伙计好奇问:“什么时候?”
“睡觉的时候。”
“小少东家,你还见过仙女睡觉啊?”
“……”孟留真没吭声。
童言无忌,把击杀朝廷命官的通缉犯,当做仙女。
“这张画给我吧。”
“哦,你要?”小伙计有点舍不得。
“我请你吃冰糖葫芦。”
“那好吧。”小伙计把画给他。
孟留真带回家,在桌前铺开,觉得这画其实不怎么像。并没有画出三姑奶奶十分的神韵来。他照着记忆里栩栩如生的面容,另画一幅。是她骑在马上,手握缰绳,满载猎物归来,神采奕奕的模样。
那是去年的春天,山中打猎。
一切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
三姑奶奶和通缉犯是同一个人。他知道的。宁城那些风波早已传遍。他知道张秀臣死在姜雨手里。起初难以置信,后来想想,那的确是她能干出来的事情。她本就杀人不眨眼。可仔细琢磨,她的腿受了伤,被官府的监视,陈四荣背叛。那样凶险的局面,居然能硬生生淌出一条活路来。
三姑奶奶比他想象中更厉害。
不仅厉害,而且狠绝。她或许早就想好出路,没动手之前,将孟留真推出漩涡之外。所以孟留真本人并未被波及。他被她无情抛弃,扔掉。等他心有余力,脑子里冒出要从孟家挣脱,去找她的想法时,却发现这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
姜雨被通缉了,官府也在找她。
孟留真如果找到她,那她离死就不远了。所以,为了姜雨的安危,他不能去找她。而又为了孟家洗清干系,他也不能找任何门路去打听她的消息。只能当她不存在,死了,两个人最好这辈子别见面。
他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
那种差异,并非源于门楣、经历、或者性格,而是本心。
从前,他可以欺骗自己,多去了解姜雨好的一面。相信她骨子里不坏,只是被逼无奈成为土匪。她生活清贫,努力劳作。善待村民,喽啰们敬重她,乡邻感激她。她在村里简直像个活菩萨。只是偶尔会流露出凶残的一面。他觉得,那并非十恶不赦。他甚至想,也许和自己在一起,她会变好。
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姜雨真的会杀人。
不仅杀坏人,也杀好人。
无论是谁,阻碍在她面前,她都毫不犹豫把人砍死。哪怕走到绝路,哪怕不择手段。她根本没有良知和道德,不考虑后果。她纯粹地活着,眼里只有自己。张大人是个好官。如果不死,他能解决十年来未曾解决的匪患,造福万民。他如此殚精竭虑,大公无私。他怎么能被姜雨草率杀死呢?
姜雨行事彻底突破了孟留真的底线。
孟留真难以接受现实。从良心上,他无法原谅姜雨。而出于一丝可耻的私心,他又无比庆幸姜雨还活着。他觉得自己很卑鄙。他为此痛苦。甚至午夜梦回,他辗转反侧,脑子里竟然自动找借口为姜雨开脱,也许她是被逼的。
她也不想杀死张大人。
她只是没有办法……
孟留真一夜未眠,被那些自欺欺人的念头折磨得生不如死。他绝望地坐起来,给自己扇了一耳光。他确定自己不是鬼迷心窍,而是真的疯了。
孟尚谦对他说:“现在,你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孟留真道:“很早就知道。”
“那为什么还往火坑里跳?”
“大哥喜欢过一个人吗?”孟留真心里有些悲哀,“你看着她的眼睛,就觉得自己全完了。”
孟尚谦看穿他的痛苦。兄弟俩从未探讨过感情。男子汉大丈夫,本不该为情所困。拿出来讲,似乎值得羞耻。但孟留真确实是走到死胡同里去了。
很难得,他说了一段肺腑之言。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明白,一时鬼迷心窍算不得什么。找一个与你志同道合、不离不弃的人才是正途。”
“可我走不出来怎么办。”
“会走出来的。”孟尚谦道。
前段时间,宁城那边的管事来了。他瞒着父亲,让人去卖下青兰,好好安置。但管事的说他们晚了一步,人已经被黄老爷买走。听到这个消息,孟尚谦有点惊诧。黄老爷跟孟家是死对头,但没想到能在这件事上使绊子恶心人。青兰被买走,就得出面交涉,然而这实在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情。
摆到明面上,父亲肯定会知道。
管事的问他怎么办。孟尚谦一时迟疑。还没等他想明白跟父亲摊牌,又传来消息,黄老爷失踪。家丁被人杀了,暴尸荒野。黄老爷好像被剁成了肉酱,不知道谁干的,他儿子收尸,是拿筐去装的。
青兰不知所踪。
孟尚谦让人去找,找了两个月,没结果。
现在兵荒马乱,土匪时不时跟官府干仗。宁城乱成了一锅粥,谁能留意到一个小小女子的去向呢?孟尚谦那阵子魂不守舍,孟老爷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孟老爷说:“我这一生积德行善,不知造了什么孽。一个儿子被土匪祸害,一个儿子恋着妓女。天下女子都死光了吗?难道就没有一个清白的好人? ”
孟尚谦无地自容,在祠堂跪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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