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留真离开后两个月,青县发生水患,数十万人流离失所。房屋垮塌,食物紧缺,外加凄风冷雨,冻死饿死淹死的流民不计其数。瘟疫伴随着天灾迅速蔓延。
何照月带着药铺所有的药材,和伙计出城救人。暗地里得知消息的孟留真偷偷跟去。他找了三天三夜,在混乱的村庄中找到侥幸逃生的小雨。
洪水来时,小雨去打山鸡,亲眼看到满天大水如同巨兽吞噬了自己的家园。她活了下来,但田姨不知所踪。
何照月在流民群居之处架起大锅熬煮草药,分发粮食。她担心两个孩子出事,托人将他们送回城中安置。孟留真怕母亲担心,把高烧不退的小雨抱回车中,他向母亲保证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和小雨。
结果小雨半路醒来,情绪失控,他不相信自己娘死了。他跳了车,要去找田姨。孟留真急忙追上去,跑了一路,两人迷失山道,困在山洞中。小雨夜里始终高烧不退。孟留真外出求救,跌落山崖。二人失去音信,等到他被孟家人找到,重新回山洞时。小雨已经不见了。
十年生死未卜,天各一方。
世事无常。
孟留真睁开双眼。
大梦一场,醒来肺腑作痛。
天已经黑透了,不知是什么时辰。他头昏脑涨,唇齿间蔓延着发霉的潮气,整个人像是要长蘑菇。摸黑穿鞋下床,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是凉的,顺着食道向下,将肠胃冷冷切开一刀口子。人打了个寒颤,他摸着额头,似乎也有些发烫。果然是感染风寒,难怪会梦到过去。他一个人呆呆坐在黑暗中,心脏跳动,线扯针扎似的,传来抽痛。
“二少爷醒了。”老管家推门而入。
他放下托盘,点燃蜡烛,然后盛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这是大少爷吩咐熬的姜汤,让您喝了再睡。”
孟留真接过碗,道:“替我谢谢大哥。”
老管家道:“脸色这么差,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孟留真道:“不用,我还好。喝了姜汤就没事了,不必担心。”他珉了两口,舌尖尝出些许涩味。倒是不烫,索性一股脑全喝下。热腾腾的姜汤进到胃里,三魂六魄都回了原位,脸色也不再那么难看了。
老管家道:“老爷说二少爷最近瘦了,让厨子炖了老母鸡。在灶上煨了两个时辰,香得很。你看是现在端过来,还是待会再端过来?”
孟留真没什么胃口,“待会再端过来吧。”
老管家应了一声,欲言又止,最后道:“二少爷,你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老爷和大少爷还是很疼你的。”
孟留真勉强笑道:“我真的没事,淋了一点雨而已。”
老管家叹了一口气。
“天色已晚,您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那二少爷您多休息。”
“好。”
老管家转身出门,想起一件事。
“对了,忘记告诉二少爷。最近宁城的匪患消停了一些。老爷有吩咐,几个底下人走了一趟。他们从那边府里带回来一些东西。其中有您母亲何夫人的牌位,老爷吩咐挪进祠堂,还说过两天找几个和尚来办法事。”
孟留真闻言,沉默了片刻。
其实母亲并不在乎进祠堂。这么多年没搬,到了现在,突然搬进去。大概是父亲老了,为上次的家法心怀耿介,想向儿子示好,又拉不下脸。只能通过这种迂回的方式。对此孟留真并无太大触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父亲的期望变少了。父亲待他好,他受着,待他不好,他也默默受着。从前跟大哥作比较,心里总会有一丝酸溜溜的滋味,希望父亲能多分给他一些疼爱。现在,那些疼爱,似乎也无关紧要。
孟留真也不怪他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
于是面对老管家殷切的目光,他平静道:“好,我知道了,改日去拜谢父亲。”
老管家道:“宁城一时半会回不去,老爷的意思是,一家子团聚,在老家慢慢经营也好。马车拉回来好几箱东西。大少爷的已经送去了。您的要搬过来吗?”
孟留真懒得搬。
无非是些一些摆件,衣裳,各种旧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堆在库房和摆出来有什么区别。他如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不用了,放着吧。”
“这……好吧。”老管家无话可说,只得先行告辞。
“等等,”孟留真忽然灵光一线,“我床下那个铁皮小箱子带过来了吗?”
“在呢,锁着的,没人动过。”
“让人搬过来。”
“行,我这就去。”
箱子里装着他这些年给小雨写的上千封信。一直很宝贝,担心弄丢了。连当日在土匪山上,都没丢。回来之后,反倒百般事端,一时没想起来。他似乎许久没有打开过箱子,也没有写过信了。
铁皮箱子蒙着层蜘蛛网。
孟留真用袖子擦了擦,他摸着锁,“钥匙呢?”
老管家道:“没看到钥匙。”
孟留真道:“我放在枕头底下。”
老管家道:“他们大概是遗漏了。我他们再跑一趟。”
往返宁城,至少三五日。就为一把钥匙兴师动众也不不值得。孟留真习惯性不想麻烦别人,“算了,箱子在就好。钥匙日后顺路再拿,不着急。”
老管家道:“诶。”
老管家离开了。孟留真一个人待着,三四更天,老宅静悄悄的,他横竖睡不着,洗了条帕子将箱子彻彻底底擦干净,半点痕迹都没有,才罢休。
箱子就像是他记忆里被遗忘的小雨。
有多久,没去想了呢?
似乎,是从三姑奶奶的纠缠开始。他整个人,整颗心,牵扯其中,不得翻身。他忘了自己,忘了孟家,也忘了小雨。一个正常人怎么能糊涂疯狂到那种境地。
他怀疑自己是疯了。
两个人名字里都有“雨”。冥冥中,仿佛前后对照,揭示某种命运。他所珍爱的,永远抓不住。他想挽留的,注定要失去。孟留真抚摸着冰凉的铜锁,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爬上他脊背。他被什么攥住了心脏,那是宏大的,不可逆转的宿命。
为什么?
他忽然喘不过气来。
他扣着锁扣,滚烫的烛油顺着烛台滴下来烫着了他的手背。灼烧感渗入皮肤肌理。
他手指扣着铜锁,攥紧,用力,又松开。蛮力无法撼动锁扣分毫。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打开箱子,看看那些信是否真的安然无恙。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小雨也会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模糊,白纸黑字却不会骗人。小雨还在的,一直都在的。
小雨肯定还在等他去找。
孟留真使劲拽着铜锁,捏得指节发白。他环顾四周,寻找可用的物件。先拖过来一条椅子腿,别进去,硬生生撬。角度不对不好受力。他在屋里四下翻找,见那铜香炉够分量,随手操起,用力砸下去。未燃尽的香灰烫得手背全是燎泡。他红了眼,发狠似的,朝着铜扣猛砸十几下。
铜锁断裂,当啷掉在地上。
他手臂鼓胀着青筋,指尖破了皮,滴着血。颤巍巍揭开铁皮箱子。里头堆积着整整齐齐的信纸,旧的在下,新的在上,还是他当初整理完放进去时的模样。
全都在的。
孟留真心头大石落地。如果这些信都不在了,还有什么能证明他一直在找小雨呢?幸好,幸好。他劫后余生,那些信简直救了他一命。他将手指的血在衣袖上揩干净,然后小心翼翼抽出一封信,翻开看了看。最后一封,还停留在土匪山。当时他同小雨祈祷自己能尽快回家。
他将小雨当成神明一样许愿。
下山之后,他再没写过信。先是三姑奶奶掏了孟家库房,而后官匪相斗,桩桩件件,他都牵涉其中。回想起来,惊心动魄,不可思议。他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日呢?
他本来只是个闲散无事的小少爷。预备依着父亲安排的婚事,上门入赘,过他那乐安天命的日子,余生最大的目标就是找到小雨。
结果小雨没找到,他的日子反倒一塌糊涂。
孟留真捧着一封封信,温习自己的笔触,心中某些偏移的东西回到了原位,像是迷途之人找到方向。
他反思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一连读了十几封,孟留真发现夹角内别着一张纸条,有些褶皱,还涂了几团黑墨。他抽出来,抚平了。
那不像是他写过的字。他很少写错字。信纸弄脏了必定重新照抄一份。这张脏兮兮的纸条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还沾了点菜油,泛着黄。孟留真疑惑地翻到背面,看到了两行歪七扭八的字。
“小风,算了。”
“小雨不怪你了。”
他默念出声,第一遍没有反应过来。
在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叫小风。而铁皮箱子是三姑奶奶姜雨让人送来的。孟留真回到孟家,姜雨也在他的卧房待了很长时间,说明这纸条极有可能是姜雨放进去的。
孟留真反复念了三四遍。他捧着纸条,仿佛一下子不认得字了。那字变成烙铁,烫穿了纸,烫烂了他的手。
众多蛛丝马迹连成线,变得那么明朗,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姜雨就是小雨,他一直在找的弟弟。
这怎么可能呢?
孟留真内心有种想要发笑的冲动。然而他脑子想要炸开一般,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他石化一样,僵硬地坐在地上。只听深宅大院中的幽风如同怨鬼尖啸哭嚎,吹得窗柩咿呀作响。他头皮发麻,反手将铜香炉砸过去。窗户纸破了个大洞,黑夜涌进来,格外粘稠,像深不见底的渊,吞噬了一切。
孟留真闻到雨后的土腥气,出现强烈的不适感。他一下子反胃,将方才喝进去的姜汤全部呕了出来。他吐得稀里哗啦,汤吐完了,腹中空空如也,又开始吐胃酸。死去活来。他趴在地上,手指高高举着纸条。
他怕弄脏纸条。
吐完后,人也几乎虚脱。他眼前一片模糊猩红,再抬起头,对着微弱烛火去看那抖动的两行字。
“小风,算了。”
“小雨不怪你了。”
孟留真泪如雨下,他痛苦地抓住了头发,发出一声惨叫。而后匍匐在地,他弓着身体蜷缩起来,如幼兽呜咽失声,痛哭流涕。他将信纸按在胸口,明白了源自心脏的剧痛从何而来。一切早有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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