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兰提着一桶水,行走在山间。
上山数月,这段路她已经熟悉,不会再摔了。但还是得小心那些容易滑脚的青苔。一路大概要歇上六次,才能将完整的一桶水提回去倒入缸中。
这已是她在山中数月干活提升后的效果。之前刚来,摔过无数次。跑一天也灌不满那口大缸。因她生得弱柳扶风,一双手弹过琵琶,没干过粗活。万事艰难,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样样学着做。毕竟这儿没有奴婢供她使唤。
三姑奶奶带她离开火坑,许诺她自由。太平之后,青兰想去哪便去哪。只是在此之前,她得学会自力更生。打水洗衣做饭,从最简单的开始。青兰擦了擦额角的汗。
半路碰上阿狗。阿狗二话不说就夺下木桶,帮她提。青兰想阻止。阿狗一个闪身,溜到她前边去了。
“打水这些重活,我来做就行。”
“我提得动。”青兰道。
“知道你能行,我不过力气闲着没处花。”
“多谢你。”青兰跟在他后头。二人一前一后,上了山。一桶水倒入大缸中,刚好满上。阿狗撂下肩头挂着的布口袋,倒出十几颗粉桃来,道:“路上摘的,你洗了和三姑奶奶一块吃。”
桃子轻嫩可口,青兰之前路过山腰桃树,看着花开结果,心里欢喜得很。只是树枝高不可攀,她又不会爬树,远远瞧着。阿狗今日摘来,正中她下怀。
青兰笑着道:“好,我这就去洗。”
素手揉搓脆桃,浸在木盆中,就着清冽的泉水仔仔细细地擦洗。
阿狗蹲在边上看她洗。
两个人的倒影挤在水中。
阿狗道:“你在山上住着可还习惯?”
青兰道:“很好。”
自那日逃出生天,她们连夜进山。自此与世隔绝,为了避祸,掩人耳目,几乎不与外头的人来往。五爷将她们安置下来便离开,只留下阿狗和几个人跑腿,传递消息。这间山中小院,只有青兰与姜雨两个人住。
姜雨腿脚不便,还在养伤状态。阿狗负责照顾她起居。青兰吃了几日干饭,实在过意不去,便主动开始揽活干。人家照顾三姑奶奶是天经地义,她又算什么呢?她承担起洗衣做饭的职责,也算报答他们救助收留的恩情。
阿狗挠了挠头,道:“三姑奶奶嫌我做饭难吃,也没办法,我就那水平。也只能麻烦你了。”
青兰道:“应该的。她于我有恩,况且我自己也要吃饭。”
阿狗道:“这阵子麻烦你了。你想吃什么,或者缺什么东西,直接跟我说就是。我下山方便买来。千万别客气,我花的都是三姑奶奶的钱。”
青兰嗯了一声:“好。”
虽则粗茶淡饭,辛苦劳作。但这段时间是她过的最舒心的日子。不用弹琵琶,卖笑,忍气吞声。不必出去见客人。她除了劳作外的时间都属于自己。自己也属于自己。她试着忘掉过去担惊受怕的屈辱和折磨,也努力不去想未来何去何从。只专心思考,该怎么把这顿饭做得比上一顿更好吃些。
阿狗说他做得饭难吃。
可三姑奶奶对青兰厨艺的评价,也不过是“比阿狗好一点”。好也好不到哪去。进步空间相当大。
阿狗端着洗好的桃子走到后头院子。姜雨躺在椅子上晒太阳,膝盖上盖着一条薄毯。她人闲着,心闲不下来。怀里揣着一大把小石子,有一下没下弹着玩儿。阿狗看到对面芭蕉叶上那一排拍整齐的孔洞,就知道三姑奶奶闲着没事,烦躁得很。
她以前闲不住,满山跑马。现在走路得拐杖,爬个山就容易摔跟头。五爷交代过安心静养,让她不要掺和外面的事。
阿狗道:“三姑奶奶。”
姜雨头也不抬。
阿狗选了个头最大的一个桃,孝敬给她。
“吃个桃?”
“酸吗?”姜雨瞥了一眼。
“甜,”阿狗信誓旦旦,“不甜你把我耳朵揪下来。”
姜雨兴致缺缺,啃了两口,还算甜。
阿狗从怀中摸出个弹弓,道:“上回您说院子里鸟多,要个弹弓,我做好带来了,试试?”
这倒是提起一点兴趣。
姜雨叼着桃,试弹弓。包了一枚石子,比划力度。她单眯起一只眼睛在树上寻找目标。阿狗蹲下来,免得挡住她视线。瞄了一圈儿,正好有只麻雀落在院墙上。姜雨聚精会神,吧嗒。石子脱离弹弓。麻雀直挺挺掉下来。
“打中了!”阿狗乐得蹦起来。
“掉草里了,去。”姜雨拍拍他肩膀。
阿狗屁颠屁颠跑去捡回来。
今晚加餐,烤麻雀吃。姜雨有一只打一只,百发百中。凭她从前箭无虚发的本事打个鸟简直易如反掌。阿狗拍了一同马屁。姜雨不得外出的郁闷渐渐消散。两人一个打鸟,一个负责拔毛。配合得天衣无缝。青兰望见这其乐融融的一幕,笑道:“我去摘些紫苏香草,腌肉去腥。”
姜雨道:“上次的酒还有吗?”
青兰道:“剩两坛。”
姜雨道:“搬出来,今晚吃”
青兰道:“好。”
阿狗道:“五爷说让你少喝酒。”
姜雨揪着阿狗的耳朵,道:“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阿狗忙求饶,“听三姑奶奶的!”
姜雨道:“这还差不多。”
麻雀烤得外焦里嫩,酥脆椒香。就是肉太少,吃半天不够塞牙缝的。青兰又串了一些玉米,野蘑菇来烤。味道很不错,得了三姑奶奶几句夸奖。“进步了。”
青兰道:“都是三姑奶奶教导有方。”
姜雨看向阿狗,道:“学着点。”
青兰做饭,一开始也不过勉强能煮熟的水平。做多了,积累下经验,加上姜雨从旁指点。火候,放调料。识别山间各种可用的香草。蘑菇提鲜……渐渐摸索出一条门路来。姜雨从前是不会的。她吃饭,只为填饱肚皮,相当凑活。
后来不知怎么,被孟留真养刁了胃口。吃着味不对,就没了胃口。非得照着他从前那样式来,才对味。姜雨想起冬日围炉煮羊肉汤。孟留真放盐,尝咸淡,被滚烫的勺子烫到舌头。她灵机一动抽了根冰冻的芦苇管给他冰敷。两人嘻嘻哈哈闹起来,搞得孟留真一裤子冰,气得跳脚。历历在目,姜雨走了神。恍如蝶梦庄周,大梦一场。
阿狗烤完最后一串蘑菇,递给姜雨。
“三姑奶奶还吃吗?”
“不吃了,”姜雨拄着拐杖,起身。毯子从她膝盖滑下来。人往屋里走,只留下篝火前的阿狗和青兰。吃完后,阿狗收拾残局,哼着小曲趁着月光离开。
青兰照旧烧了一壶热茶,用小竹箩装着,放在姜雨床边。她怕她夜里要水喝。青兰睡在隔壁,有什么动静能听见。上回一阵叮叮哐哐把她从梦中吓醒,她披衣起床,跑过来一看。姜雨趴在地上,胳膊肘摔脱臼,动弹不得。惨兮兮的,看着怪可怜。
青兰知道自己没资格可怜她。就算姜雨腿受伤,也比自己强悍千百倍。可夜半无人,青兰辛辛苦苦将她扶到床上去。月光照着门户边缘的苔藓,像一层莹莹翡翠。两个人都不说话,竟然生出几分相依为命的错觉。
青兰忍不住道:“你夜里有事,叫我一声。”
姜雨摆摆手,示意她回去休息,道:“我还没彻底残废。”
三姑奶奶,一向如此逞强吗?
青兰听阿狗说起她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阿狗的眼神中写满崇拜。她是土匪,杀手,官兵们眼中的疯子,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领袖,威逼利诱和身陷死地都不能摧毁她的意志,让她屈服。她用一根簪子了结了张大人的性命。用一把刀捅死企图侵犯青兰的恶鬼。这样的人,哪怕断腿,也是铁骨铮铮的强者。没有任何人能同情她。
包括她自己。
这段时日姜雨养精蓄锐,一旦感觉精神头很好。便拄着拐杖练习走路。走得稍微稳当点了,试着甩开拐杖。她自以为断掉的骨头也能如同意志般坚强。结果摔得五体投地。她栽在柔软的春泥中,一动不动,低声骂娘。
“妈的……”
瘸着腿容易摔,她痛定思痛,又琢磨爬着走的可行度。爬是一种很稳定的前进方式,而且比拄拐更快。三姑奶奶执行力强,一点也不在乎旁人诧异的目光,爬了一个下午,把前来送菜的阿狗吓得够呛。
“三姑奶奶,求你了。别这样。”
“有事我可以背你。”
“你不要像蜘蛛一样爬。”
阿狗把姜雨扶起来。姜雨拍了拍两手泥,一个爆栗敲他脑袋上,道:“怎么跟姑奶奶说话呢,你才像只猪。”
青兰洗了块帕子来给姜雨擦手,道:“改天我缝手套,你带着,免得磨伤。”
姜雨道:“你还会干针线活?”
青兰道:“我可以学。”
琵琶指法复杂,她学得会。难道拿不动一根小小绣花针。
阿狗脑子一抽,接过话茬,“要说针线活,那还得是少爷干得好……”他话音戛然而止。姜雨横了他一眼。阿狗捂住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青兰看看姜雨,又看看阿狗,不明所以。“哪个少爷?”
阿狗打了个哈哈:“没什么没什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