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茬桃子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五爷才来探望姜雨。
他亲自送她回来,安顿好一切,便去协助老大斗官兵。中间一连三四个月,都没有来过。姜雨只能从阿狗那听闻他的消息。听说他们与官府打了一场又一场。血拼厮杀,大大小小几十场仗。阿狗事无巨细禀报姜雨,以便她随时掌控最新局势。
归结到最后,内容大同小异,只有数字不同。死多少人,伤多少人,缴获多少兵器马匹,又杀了对方多少人马……这些都是姜雨格外留心的。
城里的探子被拔掉很多。
传不出消息,他们只能从战场的动态来判断今后走势。
阿狗饭桌上汇报,不避讳青兰。青兰听得眉头紧皱,又看见他们习以为常的神色,心中生出几分寒意。他们终究是匪,杀人如喝水吃饭。青兰不想听,端着碗走到厨房里去。眼不见心不烦,也免得惹上祸端。
前几日,阿狗说两边都要撑不住了。打仗损耗过大,长时间拉锯,容易陷入万劫不复的下场。姜雨私下算了一笔账,老大这么多年积蓄的实力恐怕都已经在这几个月里砸进去。
当然,郑原那边情况也不容乐观。新任长官还未到任。暂代其职的刘司丞又是个中间派。官府为补齐税赋一事焦头烂额,早已起了诏安议和之心。可郑捕头一意孤行,杀红眼,现在没人能拦得住。就这么僵着。
他们都很清楚,决战时刻即将到来。
郑捕头输了,尚且可以退回宁城,休养生息。土匪输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必须背水一战。关系性命安危,阿狗报战况报得很勤快。但临近最后关头这几天,反倒没了声息。他来之后只是送桃子送弹弓,跟姜雨闲扯淡。
姜雨看得穿他想极力掩藏的紧张。
大约五爷交代过,要他压着别报。到最后一锤定音自有定论。输赢都认命,痛快干净。免得说太多引起姜雨情绪激动。她本是个性情中人,又格外自负冲动。万一她不放心,非要拖着残腿跑下山,那就麻烦了。
姜雨领会到他们一番苦心,没戳穿。
其实,他们着实多虑了。姜雨纵有凌云壮志,也难以爬到战场上去。她的腿好不了,跑下去也是送死。除非找个隐蔽的地点藏起来放冷箭,她能派上些许用场。但那影响不了大局。除非郑捕头刚好出现在她的箭下。
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姜雨能做的只有等待。
初夏第一场大雨,五爷来到她门前。那夜阿狗不在,屋里点了一盏油灯,姜雨迟迟没睡,青兰在灯下做针线活。外头电闪雷鸣,时不时一道闪电照得满屋亮如白昼。雨声嘈杂绵密,在屋里说话都有些听不清。
姜雨道:“有人敲门。”
青兰什么都没有听到。
姜雨翻开茶杯,倒了一杯茶,只道:“去开门。”
青兰有些茫然,她又仔细听了听,只有风雨声。但姜雨有命,她撑起油纸伞到外头去瞧瞧。没打灯笼,凄风冷雨一片黑暗。她打开院门,只见外头立着一人。那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满身寒意,像是雨中的雕像,一动不动,任由雨水冲刷。
青兰认出他是当初渔船上的撑杆人。
阿狗唤五爷。
“她睡了吗?”五爷问。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姜雨。青兰忙让开路,道:“没睡。三姑奶奶在等您。”
五爷看了她一眼。青兰垂下眼,不敢与之对视。五爷身上有种逼人的杀气。他手里拎着一个大麻袋,淅淅沥沥淌着水。待他进来,青兰关上院门,五爷自顾进了姜雨的房间。青兰目送他背影,心想他们多半有事要谈,自己不便在场。故而迟疑片刻,没有再进去。
青兰悄无声息退回到自己房间。
五爷摘下斗笠,脱下蓑衣,整整齐齐放在门边。姜雨注视他身上伤痕累累的衣裳,将热茶推向他的位置。五爷坐下来,喝了口热茶。雨水顺着他光洁的脸庞流下,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迹。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五爷道:“我们赢了。”
姜雨道:“恭喜你。”
五爷道:“恭喜我们。”
姜雨笑了起来,“是,是恭喜我们。”
五爷将布口袋放在桌上。瞧形状,不像人头,两根粗粗长长的,倒像藕。口袋边缘有明显血污,兴许是他缴获的胜利品。姜雨兴致勃勃道:“宰了猪前排,要开庆功宴?”
五爷道:“这是郑原的腿。”
姜雨一愣,旋即哑然失笑。
郑原踩废了她的腿,所以五爷砍了他两条腿来赔,还真是睚眦必报。
姜雨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又倒了一杯茶,做了个敬酒的姿势,一饮而尽。这份情义,她铭记于心,一辈子难以忘怀。五爷至情至性。赢了这么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不去分战利品,不去和老大论功行赏,不去喝得酩酊大醉。他提着两条腿,冒着大雨,孤身来找姜雨,只是为了告诉她大仇已报。
“如此大礼,叫我何以为报?”
“不必报,”五爷道:“这本是我欠你的。”
若不是为了搭救他,姜雨也不会落入郑原手里。他愧疚难安,自责悔恨,忍着愤恨筹谋这么久,就是等这么一个机会。让他弥补过失、一雪前耻。只要能杀死郑原,他不惜一切代价。如今得偿所愿,满心痛快。
“多谢,”姜雨道:“不管如何,都要谢你。”
她救人,出自使命和职责,断了一条腿,换回五爷存活机会。这很公平,她从未后悔过。她不需要五爷耿耿于怀的报答。但看着布口袋,心里还是百感交集。她握住布口袋上挂着的粗麻绳,想扯开,又僵住了。
犹豫半晌,还是没有揭开来看。
“把他的腿卸下来,也没法装到我腿上。”姜雨心想,郑捕头的死相大概不会很好看。这个铁骨铮铮的冷脸大汉,是个人物。如果他们同出一个阵营,或许能成为朋友。棋逢对手,可惜了,她轻声道:“拿出去埋了吧。”
“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既然还了这一遭,日后就放下吧,别再耿耿于怀,”姜雨道:“老五,你真不欠我什么。”
“我懂你的意思。”五爷油盐不进:“但我还是欠你。”
犟种,说不清道理,姜雨扶额。
姜雨无奈笑了下,岔开话头,道:“你身上伤得怎么样?”
五爷道:“皮外伤,不碍事。”
姜雨道:“我让青兰给你包扎一下。”
五爷道:“她怕我。”
“你提着两条人腿,谁不害怕。”
姜雨抬了抬手,道:“我来给你包扎,不过得辛苦你蹲着。”
五爷不愿意劳动她,只道:“我回去弄就是了。”
姜雨一瘸一拐站起来,取出医药箱,道:“这么大的雨,回哪去。在这凑合一宿吧。”五爷忙上前接过药箱,让她坐下。自己去外头,脱掉上衣,就着大雨冲洗伤口,豪迈不羁的样子。姜雨望着这一幕。她记得从前五爷是个读书人,还挺讲究,现在也成了个不拘小节的糙人了。
电闪雷鸣下,带血的、苍白的身体,袒露在大雨下。冲洗,血水流淌。五爷和山里那些放浪形骸的野生土匪不一样,他很少光着膀子。姜雨打量了会儿,感觉很匀称,紧实,肌肉线条明显,穿上衣裳显得很瘦,实际上一拳头抡出去能把人脑袋打开花。
姜雨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胳膊。
她比不上,还得多练。
若是孟留真的身体和五爷比起来……姜雨脑子里冒出一些奇怪的画面,两者完全没有可比性。五爷一看就是个男的,而孟留真,虽然也的的确确是个男的。但他给姜雨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很滑。思及此处,思绪如脱缰野马奔出去二里地。
姜雨赶紧刹住,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五爷注意到她的视线,道:“小伤而已,你不必担心。”
姜雨随口道:“没事,我就是欣赏欣赏。”
五爷道:“……”
姜雨喊了一声青兰。青兰忙出来,送上干毛巾。五爷边擦边回屋,道了声谢。青兰受宠若惊。姜雨行动不便,上药的活还是需要青兰辅助。姜雨看她佯装镇定样子确实是很害怕。
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怕五爷。
上着药,大气不敢喘,眼睛也不敢抬。
那些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新旧叠加在一起。一些腐肉需要剔掉。姜雨用火烤刀子,下手精准利落,经验老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五爷咬紧牙关硬抗下来,是条铁骨铮铮的硬汉。二人配合默契。看得青兰心惊胆战,不忍直视。
青兰剪断绷带,低声道:“好了。”
五爷道:“有劳你了。”
最后涂了药,五爷精疲力竭,接近虚脱,几场战事对精力消耗巨大。他也快要撑不住了。
随便找了件干净外袍给他套上,姜雨道:“赶紧睡一觉,歇着。”
“好,我回去休息。”
“这么大的雨,跑出去药白涂了。在这对付一宿。”
“怕是不太妥当。”
“有什么,我也住过你的竹楼。”姜雨不在乎这个。他们以前埋伏肥羊,蹲过一个壕沟,无所谓。青兰瞧出二人关系不一般,也不好探听什么,默默铺了一床新的铺盖。姜雨卷着自己的枕头去跟青兰睡。五爷独自安歇。
“好好睡一觉,明天叫你吃早饭。”
“好。”五爷道。他了却心头大患,整个人安定下来。什么也不想,就听姜雨的安排。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姜雨放下枕头,和青兰一人睡一头。床很小,人躺直不太能动弹。姜雨的膝盖一伸便会碰到青兰的手臂。青兰缩了又缩,有些失眠。半宿没睡着。青兰想起那口带血的麻袋,问道:“麻袋里装着什么?”
姜雨道:“没什么,明天拿去埋,你别看。”
青兰大概有了揣测。
她不说话。那些事她其实不敢瞎打听。
姜雨看她方才上药拘谨的模样,又问道:“你很怕五爷?”
青兰如实以告:“五爷,看着有些凶。”
姜雨笑道:“看不出来吧,他以前是个读书人,最是斯文和善。”
青兰诧异道:“真的吗?”
姜雨道:“真的。没有谁生来就是土匪。也没人会一直是土匪。你不必怕他。他是个好人。”
青兰沉思良久,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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