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狗一大早来找三姑奶奶报捷讯,刚打算敲门。门从里面开了,五爷边穿衣裳边走出来。昨天挂在炉子上的湿衣裳已经干得差不多。阿狗目瞪口呆。
五爷怎么在这?阿狗满心惊疑。
五爷道:“早。”
阿狗佯装镇定,结结巴巴道:“五爷早。”
大家草草吃了顿早饭,谈论战事的一些细节。大胜的消息三姑奶奶已从五爷处得知。
阿狗了解到的自然没有五爷详尽,听的时候居多。青兰去厨房帮大家盛粥。
五爷道:“残兵败将逃回城,我们没追。这两天缓口气,之后估计要议和。老大的意思是让我去谈。”
姜雨道:“你办事稳妥,老大看重你。”
五爷道:“如果谈得顺利,三五年内不会再起冲突。不顺利的话,咱们还得另做打算。那刘司丞我已经见过,是个滑泥鳅,做事只看利益,不讲那些冠冕堂皇的。新官到任,人生地不熟,多半要仰仗刘司丞的建议。这一点值得利用。”
姜雨道:“你读过书,这里头弯弯绕绕比我更清楚,不需要讲那么细。我和老大都信任你。你看着办。”
五爷对接下来的谈判基本已有思路,他同姜雨交底,是希望她放宽心,好生修养。姜雨给他吃了定心丸,他也不再赘述过多、五爷道:“等这些事尘埃落定,我给你找大夫治腿。”
姜雨道:“治不好,骨头定型了。”
五爷道:“会有办法的。”
姜雨已经接受现实,能治好最好,治不好也正常。骨头也是从血肉之躯长出来的,又不是铁打的。伤成这样,还能回炉重造,恢复如初。顺其自然吧。虽然拄着拐杖摔跤有时也挺恼火的,但她总得接受事实。
她并非无坚不摧,能活下来,纯属命大。
还能奢求什么?
“再说吧。”
姜雨接过青兰端来的热粥,扫了一眼阿狗,“你怎么不说话。”
阿狗埋头大吃,一早上没说过半句话。和他之前的话痨形象形成明显反差。显得心事重重。
姜雨道:“今天哑巴了?”
阿狗咧开嘴笑:“没有。我没什么想说的。”
他看了看五爷,又看了看三姑奶奶,低下头去喝粥。
姜雨莫名其妙。
五爷事多,大忙人一个,匆匆吃过早饭,便下山去。老大那边有许多事情同他商议。阿狗听从姜雨的吩咐,扛着锄头,去后头把麻袋里的东西埋了。他闷声不吭,挖了一个大洞。姜雨在边上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讳莫如深的模样。
“你是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哪有,”阿狗当即反驳,“我怎么会。”
“那你瞄我干什么,做贼心虚的样子。”
“我才没有。”阿狗嘴硬道。
“有屁快放,有话就说。”
“我说了您可别打我。”
“说!”姜雨最见不得人叽叽歪歪。
“那我说了……”
阿狗吞吞吐吐。把麻袋埋好,土坡夯实,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来,“五爷,五爷其实也挺好的。”
这不是句废话吗,这世上,能有几个人比得上五爷,义薄云天。
姜雨觉得他话里有话,道:“所以呢?”
阿狗鼓起勇气道:“您跟他好,以后就别想着孟二少爷了。”
“你说什么?”
姜雨着实没有料到他会蹦出这么句话来。阿狗预感大事不妙。姜雨陡然发作,脱下一只鞋,劈头盖脸砸阿狗后背上。阿狗闪身多开,一溜烟跑到十步开来。他抱头鼠窜,道:“啊呀!您说了不打我的!”
姜雨道:“我看你是皮痒了。”
阿狗十分委屈:“我就是一说,不听就不听嘛,干嘛动手?”
姜雨道:“我用得着你说。”
阿狗道:“行行行,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姜雨金鸡独立,盯着他。阿狗给她作揖,把鞋还了回来,放在她脚下。姜雨穿好鞋,警告性地朝他一指。阿狗做了个缝上嘴巴守口如瓶的手势。姜雨这才善罢甘休,拄着拐杖往回走,看见了闪避不及的青兰。青兰脸上挂着局促尴尬的笑容。
“昨天看到树上有一丛木耳,想着来摘掉,免得烂了。”
“摘吧。”姜雨若无其事,从她身边走过去。
阿狗东张西望,也装什么都没发生,道:“木耳在哪,我帮你一起摘。”
……
天气放晴,山路好走了一些。
阿狗牵来一匹马,带着祭祀的纸钱贡品,将姜雨送到另一座人烟罕迹的山头。那儿野草深至人腰,遍布孤坟。只有一条刚开辟出来的小路,通往一座小土包。墓碑上书“母田叶之墓”。阿狗点燃三炷香和蜡烛插在坟前,姜雨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那儿摆着瓜果,已有人来,正在割草。修剔坟茔。那人一直弓着腰淹没在草里,等姜雨磕头才看见他。阿狗喊了声老大,对方直起佝偻身体,显露出半老头子的淳朴农民形象。
“你们来啦,”老大手提镰刀。
“我来,”阿狗很有眼力见,忙接过他手中镰刀,“我来干活。老大您坐着歇一会。”
“人老啦,不中用了。”
老大叹了一口气,走到姜雨面前,挨着她坐下。
姜雨揭开酒坛子,倒了一杯,洒在地上祭酒。老大一边烧纸一边道:“你娘生前也爱喝两口,生了你,就不喝了。”
姜雨道:“家里两个酒疯子还得了。”
老大道:“我从没发过酒疯,你娘肯定在你面前诋毁我。”
姜雨直不楞登道:“以为我不记事?三岁时,你喝醉摔东西,瓷片在我小腿上划了一道这么长的口子,”她用手比划长度,“流了很多血,止不住,把我娘吓得够呛。她拿着刀要跟你拼命,你不记得了?”
老大眼神含糊飘向远方,“记不大清楚。”
姜雨道:“疤还在腿上,需要我翻出来给你看吗?”
老大垂下目光,重重叹了一口气。上山为匪,这么多年,姜雨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些事。他以为她忘了。当面对峙,叫他哑口无言,只剩下满心惭恨。
“是我的错。”
老大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道:“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姜雨道:“没眼泪别硬挤。”
老大道:“我擦下眼屎。”
姜雨嗤笑一声,懒得搭理他。
老大放下袖子继续道:“我每年都来这里割草,都是我亲手修的坟。”
姜雨毫不客气道:“难怪修得跟狗啃一样。”
老大道:“你这嘴皮子,遗传你娘。她要是没那么嘴毒,说话专门戳人心窝子,我也不至于天天跟她吵。”
姜雨道:“人死了,也没反驳。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老大无言以对。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无论怎么分辨,都无法扭转姜雨对他的看法。成见根深蒂固,他确实亏欠她,心中有愧。
“我错了。”
他只好重复一遍。破锣嗓子被风一吹,也变得沙哑起来。这些天五爷身先士卒,老大也没闲着。打了几个月,身体也熬垮了,人老了十几岁。意气不复从前,连在姜雨面前说句重话的底气也没有了。
他不敢奢求姜雨的原谅,只希望能稍微消解她心中的怨念。
“那天,探子传来消息,说姓张的把你绑起来,要活活烧死。我连屠城的心都有了。是老五拦着,让我不要冲动。我想着,只要能救出你,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又如何。姓张的不是人……”老大抹了一把鼻涕,道:“他怎么敢烧死你啊。”
姜雨揪了一根草叶,撕扯着,一截又一截。
老大道:“我舍不得打你,舍不得动你一根手指头,他怎么敢啊……”
姜雨心想,那是因为你打不过我。
老大道:“就算你没杀他,我也会要了他的命。”
姜雨能活下来最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她根本没想活着。能喘气的每一天,都是她挣来的。所以她对任何人都没期待。老大不来救,不掉进圈套,很正常。来救,算讲义气,挺好。她对老大的看法始终如一。至于小雨对父亲的,那些怨恨和失望,早已尘封于记忆深处。
两段关系不能混为一谈。
在姜雨眼中,父亲已经死了。
老大永远只是老大。
老大也心知肚明,想让姜雨认回自己,恐怕是不可能的。他所做一切,无非是为了挽回过错,使良心稍安。他已到半身入土的年纪,不怕死,怕的是断子绝孙,含恨而终。
二人保持着默契,给逝者烧纸。
清香静静燃烧。
老大缓和情绪,重新拾起话头,说起老五。
“老五这次出了很多力。他对朝廷官兵建制和城内布防了如指掌,大概是从前做过官的缘故。他这个人,很有能耐。他不喜欢斗争和厮杀,也不爱敛财,当土匪只是形势所迫。如果他是我们的敌人,那将会非常棘手。”
“幸好,他重义气,当得起一个忠字。”
“郑原是他亲手杀的。我估摸着,那天晚上他应该是去找你。我老了,手底下的兄弟,以后要交到你手上。老二和老四都没了。老五会是你最大的助力。我希望日后无论如何,不管是为了谁,你都不要伤他的心,把他逼走。他比任何人都可靠。”
“说这么多,”姜雨打断他,“是要跟我交代后事?”
“你个不孝子,口无遮拦。我还没死呢。”
“没死啰嗦什么。”
“死了怎么啰嗦?”
“行,”姜雨沉住气:“你接着说。”
“总之,你好好想想今后的路。你的腿伤,若是今后能好,我的位置你来坐,老五辅助你一辈子。如果好不了,位置还是你坐。但你必须跟老五成亲,让他照顾你。”
“这什么逻辑?”姜雨听着不像话。
“老五对你是真心的,你应该能看出来。”
“我跟他是兄弟。”
“你别跟我犟,就一层窗户纸的事。老五哪里不好,这天底下你能找出几个比他更有能耐、更对你死心塌地的人来?退一万步说,成了亲,你也可以拿他当睡在一个被窝里的兄弟。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日后你们生了孩子还可以姓姜。”
老大知道她脑子一根筋,不开窍,苦口婆心,道理掰开了讲。越说越离谱。姜雨想说点什么,这话不论不类,反驳起来都荒谬。
老大见她面色不悦,又是个不耐烦听的样子,道:“你是不是还想着孟家那少爷。小白脸有什么好。这都一年了,新鲜劲也该过去了。孟家举家搬到清平县,你还想再把人劫出来。他给你下**药了?”
姜雨断然道:“不要提孟留真,跟他没有关系。”
老大道:“那你为什么不肯接受老五?”
姜雨道:“……”
老大道:“你都二十了。”
姜雨忍无可忍,道:“阿狗!”
正在割草的阿狗弹出来。他旁听了半天,大气也不敢喘。忽然被点名,魂差点吓没。阿狗慌忙捞住失手掉落的镰刀,道:“啊,我在。”
姜雨道:“把马牵过来,我们回去。”
阿狗茫然道:“这就走了?”
姜雨欲起身,被老大拽住。老大示意阿狗继续割草。
“行你不爱听,我不说了。”
姜雨又坐了回去。
老大道:“纸还没烧完,再等会。”
姜雨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老大道:“唉。”
烧完最后一把纸,老大再没吭声。他自顾自喝闷酒,一副孤家寡人,被伤透心的颓然模样。姜雨不乐意看他演,等阿狗牵来马,便要回去。老大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的腿,没再挽留,只道:“路不好走,当心点。”
阿狗忙道:“您放心,我牵着绳呢。”
姜雨道调转马头,回头看向了老大:“你不走?”
老大道:“喝完酒就走。”
姜雨道:“这么大年纪,少喝点酒。”
老大苦笑着应了一声。
“哎!”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