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他走到路的尽头,到达孟家。孟尚谦正在他的房间等他。孟留真推开门,看见孟尚谦坐在书桌前。铁皮箱子开着,里头摊开一堆没烧完的信,
这是孟留真自己前几天烧的。
“为什么烧掉那些信?”
“没意义,就烧了。”孟留真道。
“你找到小雨了?”孟尚谦听说过,他以前有个小兄弟。小时候还缠着父亲闹,父亲惯着他,打算收那个什么小雨当干儿子。此事不了了之,后来也没人提起。
“我永远找不到她了。”孟留真拾起一封信,放在烛台上。火苗舔上去,倒影在二人眼眸闪烁。
“潘雄他是不是为难你了?”孟尚谦目光回到他身上。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比起我。”
孟留真回望向孟尚谦,“他似乎更恨你。”
孟尚谦心知肚明,此事因孟留真而起,症结却不在他身上。
孟留真道:“我一直有件事想问问大哥。”
孟尚谦道:“什么事?”
孟留真直视他双眼,缓缓道:“库房失窃的那十万两,根本不存在,对不对?”如果这些天给他看过的账是真的,那十万两应该早就亏掉了,等不到土匪来抢。
孟尚谦没想到他会问这一茬,但也没什么好隐瞒。
“对。”
孟留真心想,果然如此。
孟尚谦道:“你现在要跟我翻旧账吗?”
孟留真摇了摇头。这件事困惑他许久,使他在大哥和姜雨之间摇摆不定,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那时候他倒向大哥,误会姜雨撒谎。真相给让他当头棒喝。土匪口中没一句实话,唯一一句实话,被他质疑唾弃。而一向深为敬仰的大哥却骗了他。
大哥往姜雨身上泼脏水,往他头上扣帽子。所有人都以为,土匪与二少爷勾结,从孟家骗走十万两。姜雨一直都用一种格外的鄙夷的语气谈起孟尚谦,而他在内心疯狂反驳。
不是的,不会的。
大哥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孟留真苦笑起来,烧信纸的火焰剧烈颤抖,险些烧到手。孟尚谦头一次开诚布公在他面前撕开了自己的面具。孟留真只是笑,没说话,不知是讽刺还是怨怼。
孟尚谦这几天本就心烦意乱。
他又极为克制,自尊心高,要脸面。他承认自己的确坑了亲弟弟一把。可那又怎么样?如果孟留真不把土匪引到家里,造就一个天衣无缝的局。他想设计他都没有由头。何况,他出此下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孟家。
孟尚谦道:“你笑什么?”
孟留真道:“笑我自己。”
孟尚谦不想掰扯此事,话到嘴边,又忍不住。
“你要我怎么办?孟家命悬一线,你让我直接对外宣告,孟家没有现钱,向那些人展示自己的虚弱,等待他们落井下石,联合起来瓜分孟家?还是承认我孟尚谦无能,让他们趁机拖我下水,怂恿父亲,扶持你这个好骗的傀儡上位?”
“原来大哥是这么想的。”孟留真喃喃道。
事实证明,孟家传出土匪洗劫之后,又撑了将近大半年。
因为大家都觉得,丢了十万两还没垮,说明孟家远远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只是周转上有些不灵便。那些要账的纷纷决定卖孟家一个人情,同意再宽限一段时日。
虽然这个逻辑听起来十分奇葩,但确实行之有效。
而且从明面上来看,一切都是孟二少爷犯蠢引起的,孟尚谦本人信誉并未受到太大损害。
一部分人甚至对他充满同情,试想一下,大哥在外头累死累活,赚那么多钱,结果被弟弟一票玩没了。为了兄弟情义家宅安宁,他还得忍气吞声原谅弟弟,可谓宽仁大度,心胸开阔。这样一个高风亮节的人,怎么会因为生意失败跑路呢?
甚至之前孟家在生意场上走的昏招,都被归咎于孟留真身上。说孟老爷组了两套班子,分别交给大儿子和小儿子。小儿子胡作非为,大儿子负责扫尾。孟尚谦本人在生意场和商会的评价普遍偏高。就算是对手,私底下也得承认他是个人才,而且有底线,他并非像孟老爷那样不择手段,这非常难得。
他本人毫无破绽。
唯一一个污点,大概是包养了一个青楼女子。这放在商人之间,完全算不得什么。文人墨客以狎妓为雅趣,男人三妻四妾,贪图美色,多正常。如果反过来,孟尚谦一个未婚青年,家中没有妻妾,外头还不狎妓,才是件引人遐想的奇事。
除了潘雄,没人在意他从前嫖/娼。
孟留真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原委。这一切荒唐得让人难以理解。他不在乎自己身上难以洗干净的脏水,也不想翻旧账指责大哥骗他。他就想问问,到底为什么。
可问到头,得到大哥亲口承认,那些锥心话语,还是刺痛了他。
孟尚谦说着说着,恼羞成怒。本来一堆事焦头烂额,孟留真还来跟他翻旧账。那十万两根本没人提过。他为什么抓着不放。
“你为孟家做过什么贡献。这么多年,孟家好吃好喝供着你。除了一些名声,你又损失了什么?”孟尚谦道:“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我知道父亲和大哥都很不容易。”
“那你还刨根问底?”
“其实,一开始,你们可以告诉我的。”
“告诉你有什么用。”
“至少能让我明白,我们站在一起。”
他声音听起来有些悲哀。
孟尚谦闻言,像是被迎面打了一耳光。他嘴唇蠕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承认自己坑了孟留真,但没想到他那么难过。
事已至此,难道要自己服软,跟当孟留真认错?绝不可能。那样做就是对孟家最有利的。再来一次,他还会那么做,即使不怎么光彩……孟留真做错的事情那么多件,怎么也轮不到他来道歉。孟家的烂事难道要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剖开来暴晒吗?孟留真的出生,就是光彩的吗?
当初父亲把孟留真接回来,有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这么多年,谁的心里没有怨恨和委屈。
凭什么只能他耿耿于怀?
孟尚谦再也不想孟留真说话,他觉得一切都糟糕透顶,两个人看着对方,都似乎会生出掐死对方的冲动。最后他踹开门,一走了之。
孟留真也没纠缠。
他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孟尚谦走就走吧。话题戛然而止,大哥不可能为那件事道歉,他也不需要道歉。算了,不重要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
……
听闻兄弟二人又吵了一架,潘姑娘瞧见夫君脸色不大好。她知道,那事还没完。
听府里人说,二少爷脾气软,对谁都温和有礼。这样的人,怎么就和自己大哥起了冲突。潘姑娘仍是满腹狐疑,百思不得其解。
她来孟家这些日子,公公是拜见过了。唯独这位小叔一直无缘得见。因此她带上早已备下的礼物,以及厨房新做的参汤,礼数周全地,来到了孟留真的房间。丫鬟先去敲门,自报身份,说是大夫人来探望二少爷。
孟留真从里头开了门。
初次见面,他行一记礼,请人进来。
潘姑娘觉得他长了一副比想象中更亲切的模样。
“听闻小叔胃口不好,早上没吃东西。我让厨房做了一些参汤。”
“多谢。”孟留真淡淡的。
“要不要趁热喝?”
“先放着吧,我待会喝。”
孟留真正在收拾东西,没工夫招待她,道:“潘姑娘有什么事吗?”
潘姑娘甜甜一笑,道:“你该叫我嫂嫂呀。”
孟留真回望向她。
丫鬟奉上木盒,里头盛放着见面礼。
孟留真道:“多谢你一片心意,不过我用不上了。”
潘姑娘不由得有些失落。来了半天,孟留真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礼物他没有很喜欢的样子。甚至连一声嫂嫂,自己也未曾听到。这让人大失所望。不过她转念一想,孟家和潘家闹成这样。大家心情都很坏,尤其是孟留真,肯定遭受了来自父亲和大哥的责怪。
他的态度能好到哪里去呢?
潘姑娘无法苛责。
“小叔,那天的事,不是你的错。我知道我大哥那个人容易犯浑。他冒犯你的地方,我向你赔个不是。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他。”
“是我打了他,有错在先。”孟留真道。
“都是醉酒糊涂,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
潘姑娘认真道:“等我大哥消气了,我回去劝他。过段时日冷静下来就好了。咱们还是一家人。”
她的年纪比孟留真还小,只有十七岁。不安和天真都写在清澈的眼睛里。脸庞稚嫩,却挽着夫人发髻,极力伪装出大人模样。她试图平息所有人的怒火,让一切回归到安详与和平。却不知自己已沦为和平的牺牲品。她对见不得光的阴谋算计一无所知,自以为心想事成。其实什么都无法掌控,往后余生,都只能被命运踢着走。
孟留真从她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想抓住的东西,总是失去。他想融入的世界,永远游离在外。因为他从未抓住过任何东西,也从未进入任何人的世界。一旦利益冲突,他是被最先被放弃的那个。
潘姑娘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叔?”
孟留真收回了目光。
潘姑娘道:“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孟留真道:“嗯。”
潘姑娘道:“那,你慢慢喝参汤,我先走了?”
孟留真送她出去,说了句慢走。
他关上房门,继续收拾东西。后来参汤凉了,他没喝,出门去铺子里,将几日欠下的账补完,又交代小伙计和老裁缝一些琐事,亲自动手,修好铺子里几块坏掉的木头。忙活完一天,他支用自己这几个月的工钱,请小伙计和老裁缝去酒楼吃饭,点了一桌大菜。
小伙计一直馋这家酒楼的烧鸡,跟孟留真提过很多次,只是吃不起。小伙计得偿所愿,吃得欢快,把剩下的菜全部打包,准备带回家给弟弟妹妹吃。老裁缝却吃得疑虑重重。
“二少爷是不是有什么事?”临行前,他问孟留真。
“没事,”孟留真送他们回去,最后道:“我要出一趟远门。”
“几时回来?”
“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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