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事,只计较一日三餐。
青兰的厨艺越发长进。手巧心巧之人,做什么都能做好。
姜雨对她是有一些欣赏的。
风月场出来的人,体验过温柔富贵乡之繁华,一朝落地,沦为洗手作羹汤的村妇,或多或少难以适应。青兰还算难得。大多数活她都是自愿干的。起初是怕自己懒惰,被姜雨赶走。后来找到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
她每天背着竹筐出去采蘑菇,跟阿狗学会了钓鱼。早出晚归,上瘾一般,翻好几座山头去找。她爱上了采蘑菇。有次差点迷路,幸亏阿狗根据她留下的记号找过去。她又跟阿狗学辨认方位,譬如从太阳和影子的偏移度,树冠的茂密程度分辨南北,根据水源走向判断位置。
姜雨每天吃饭就听见这两个人叽里呱啦,聒噪极了。
不知道采蘑菇哪有那么大乐趣。
前几次吃,确实味道鲜美。天天吃实在腻歪。
现在家里的地上铺满蘑菇,外头木架上晒满蘑菇,连厨房灶上都烘着蘑菇。人被泡在那奇异的芬芳中,有种中毒的眩晕感。姜雨不太喜欢,她又不能把青兰的劳动成果全部扔出去。
“哪天去集市卖了吧,这么多,吃不下浪费。”
“我和阿狗商议过,正准备去呢。他昨天给我支了一个小摊。我与说与他五五分成。他不肯要,让我做好吃的叫他就行。也不知道卖不卖得掉。”青兰将晒干的蘑菇收进来,分门别类,用粗麻口袋装好。
“肯定能卖掉。大家就喜欢吃这个。”阿狗跟在她屁股后面。
姜雨一个人坐在桌前。中午四个菜。一碗蛋花汤,其他全是菌子。青兰刚饭做好之后叫姜雨来吃。姜雨来了,她自己倒忙个不停,阿狗也跟去帮她的忙。只剩下姜雨在吃。
她挑起一筷子蘑菇,兴致缺缺,看着进进出出的一对男女,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她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自己好像个瘸腿的老大爷,依靠儿子媳妇干活养着。
“你们吃完饭再弄。”
“马上就好,”青兰应声道:“你先吃吧。”
“阿狗!”姜雨道。
“我先把筐放到驴车上。”阿狗在外头搭话。
姜雨放下筷子,感觉自己是家里唯一一个无所事事的饭桶。她吃不下了。默默拄着拐杖回到房里躺着。半晌过后,青兰忙活手里的活,洗手吃饭,却发现桌前空空如也。姜雨不见了,碗里的饭只吃了一口。于是阿狗又来敲门问候姜雨。
姜雨道:“吃你们的。”
阿狗哦了一声。
回去吃饭,青兰见姜雨还是没来,问怎么回事。阿狗道:“没事,三姑奶奶脾气就是这样。她烦的时候,千万别去打扰她。”
青兰别无他法,留了饭,在灶上温着。两个人吃完后自去忙碌。姜雨躺到下午肚子咕咕叫,爬起来,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转到厨房,把青兰留的饭吃了,闲极无聊,又掏出弹弓,坐在外面墙头打林子里的鸟。鸟掉了几只,没人捡,便宜山中黄鼠狼。今天运气很不错,她打掉了一只雪白的肥鸽子。
鸽子肉比麻雀多,烤着流油,肉质鲜嫩,比鸭子口感还好。这下她舍不得便宜黄鼠狼了。怕迟去就没了,她拄着拐杖走到下山的小路。其实不远,她都能看到鸽子雪白的羽毛,在草垛里若隐若现。一步一步,靠近,走得很艰难,但她觉得还行。如果保持这样的水准,她很快就能自己下山去转转。
然而即将够到猎物时,她踩到一片松散石子。失去平衡,滑倒在地。这一摔不要紧,关键是在下坡。她整个人如滚石一样翻了出去。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撞在一棵大树上才停下来。她滚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缓了好一会才能看清事物。
她捂着隐隐作痛的脊椎骨,艰难翻过身,仰面望着苍穹。老天爷的报应从来不轻易饶恕每个人。昔年恣意纵马巡山,可曾料想今日,狼狈不堪。被踩断腿,落到张秀臣手里,她没觉得如何,反倒是今日一摔,摔出些凄凉无助的悲哀来。
何至于此?
她闭目养神,等缓过那一阵麻劲儿,才有力气站起来。拐杖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找了半天没看见。她叹了一口气,只能手脚并用。滚下来只是眨眼功夫,爬回去却花了半个时辰还没到。她独自坐在山林间,看松鼠在树上蹦来跳去。
半道上,五爷前来,看见她身上青苔痕迹。
“你摔了?”
“没有,”姜雨道:“我坐在这欣赏落日。”
“阿狗去哪里了?”五爷把她背起来,往回走,“再调两个人上山,你不要乱走,有什么事喊他们做。”
阿狗回来,五爷发了好大脾气。阿狗看见姜雨也有些自责,被骂得一声不吭,成了霜打的茄子。姜雨道:“不关他的事。我自己要下山。”
五爷道:“万一你掉到山沟里,爬不起来怎么办?”
姜雨道:“到处都是树。”
“万一没拦住呢?”
“真动不了,我会喊人。”
“我明天会调人过来。”五爷见不得她狼狈模样,情绪很不好。
“不用。”姜雨手底下不是没有人。真要调,也不用麻烦五爷。说了这半天,她也烦了。“没事你先回去吧。”
“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要摔一跤,就死了,”姜雨道:“只能说天要绝我。”
这话听起来让人格外痛心。虽然郑原死了,但五爷心中的愧疚没有消减,反倒愈演愈烈。他对姜雨受伤跌倒格外在意,破了点皮他都要带着金疮药来。姜雨特别受不了这婆婆妈妈的做派。她已经说了,事过去,不要再提。多余的愧疚和关爱让人不胜其烦。
五爷道:“除了脸上,手上,其他地方还有擦伤吗?”
姜雨道:“没有。”
五爷转向阿狗,问道:“上次的金疮药还有吗?”
阿狗说没了,说自己立即骑马去买,五爷说这些药应该常备,没了随时补上。两个人在门**谈,阿狗被训得跟孙子一样。姜雨瞧着很来气,“我都说了,不用管。”
没人听她的。
姜雨随手操起一个瓷碗,砸向门口的木架。
瓷碗炸碎,篮子倒塌一地,滚到他们脚边。阿狗吓了一跳,五爷回过头来看着她。姜雨指了指他们两个,道:“来。”
二人回到屋内。
姜雨先是望向阿狗,问道:“你现在是听谁的?”
阿狗被她的眼神压住,心惊胆战,三姑奶奶要发火了。他赶紧回到她身后,表明立场。“我听三姑奶奶的。”
姜雨又看向五爷,道:“你呢?”
五爷道:“我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
姜雨重复一遍:“我问你听谁的?”
五爷没吭声。
姜雨道:“老五,我知道你现在明面上是老二了。我的腿废了,大家都听你的。但我警告你,不要在我面前把阿狗训得跟孙子一样。他是我的人,只能我来训。你最好放尊重点。我说的话你可以反驳,但不要当成耳旁风,明白了吗?”
五爷道:“我从未想过对你不敬。”
姜雨道:“那就回去,干你该干的事。”
上次黄老爷之死在姜雨心里埋了个不大不小的疙瘩。她说放人,五爷却擅自行动,背着她把人杀了。虽然黄老爷死不死无关紧要,她也不在乎,但这个阳奉阴违的举措十分恶劣。她警告五爷不要有下次,五爷也同意了。
但她瘸着腿封闭于山中,明显感觉到五爷对她的态度已经产生了微妙变化。他开始强势起来。姜雨不让干的事情,他会自己拿着主意干。
如今只是买药这么件小事。
以后呢,他还要做什么?人一旦品尝到攥住权柄的滋味,就很难再屈居人下。他就不想坐老大那个位置吗?现在论实权,姜雨已经被他压了一头。不过仗着击杀张秀臣的威望,二人才勉强持平。姜雨腿瘸了,这是个巨大的劣势。尽管她很不想把自己和五爷放在竞争对手的角度来看。但事实已经形成这样的局面。连老大都意识到了。
老大的意思是,他们俩成亲,问题便迎刃而解。
大家成为一家人还有什么可争的。
老大确信,要真成了亲,就算要五爷退步,五爷也会愿意的。但姜雨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堕落到那个份上去。她得多废物,多卑鄙,才能靠成亲去拿捏五爷。那还不如两个人正大光明打一架呢。
姜雨的心理活动,五爷不得而知。
但话说得那么直白,该领会到的,他都领会到了。只是很难相信这一时之间的转变。他考虑的是姜雨的身体,姜雨想的是权力斗争。话里话外隐含敲打。短暂的惊讶后,他心里浮现出一丝苦涩。他关心则乱,被视作僭越。五爷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悲的事实,难道在姜雨看来,自己竟然是值得忌惮的、会上位的存在吗?
放在从前,二爷和四爷加在一块,姜雨都不曾放在眼里。现在居然会把他当成一个正儿八经的对手来忌惮。他何德何能?
五爷想过有朝一日姜雨会对自己说出这些话来。
这里是姜雨的地盘,他只能按照三姑奶奶的命令,如丧家犬一样离开。难听的话谁不会说。他也可以回敬一句“我何德何能让三姑奶奶如此高看”。可是心里堵得难受。
走到门口,回过头看向她。
“在你和老大面前,我永远只是老五。我努力做事,不过是希望自己别再像上次那样没用。你明知道,我没有任何争权夺利之心,却说这样的话来刺我。你那么骄傲自负,当初连老大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已经沦落到要拿话来弹压我了吗?”
“你告诉我,我有什么值得你忌惮?”
“我又该如何打消你的疑心?”
“我今日孤身上山,想和你在一起吃碗寿面。今天是我生辰。你应该都忘了吧。姜雨,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么。”他话音里满是凄凉。
姜雨闻言,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五爷转身离开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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