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谈结束后,山中迎来了难得的太平。
暮春入夏,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春笋长成参天修竹。浮乱的人心沉入水下,遭受重创的伤口慢慢愈合。一切似乎又回到从前,斗争永恒存在,总有人会离开。留下来的人不去思考虚无的意义,只是继续活着。
五爷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姜雨也没看见他。他照旧让人送来补品和新鲜玩意,只是自己不露面。也许是因为那天的话伤透了他的心。
青兰敏锐察觉到,姜雨和阿狗的情绪都有些异样,那天她不在,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潜意识里感觉到吵架了,她想委婉劝几句,但看见阿狗悄悄冲她摇头。她心领神会,把话咽回肚子里。很多事不是她能过问的。
姜雨的话也变少了。以前青兰在厨房做饭,她偶尔闻到香味,馋了,就溜进来。或是偷吃两块炸豆腐,或是顺走一根黄瓜。青兰炖汤,她会评价咸淡。如今像是换了一个人,对吃食完全失去兴趣。
姜雨习惯性躺在藤椅上晒太阳,晚上晒月亮。很多时候青兰注意到她眼睛睁着,没有睡觉,像是在思考什么,又似乎是纯粹发呆。
姜雨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知道,阿狗也不知道。
一连过了半个月,姜雨那漫长的思考终于有点启发。姜雨把阿狗叫过来,问了一个问题,莫名其妙的问题。
“附近村里有多少个小孩?”她问。
“几十上个百个吧。”阿狗摸不着头脑。
“有多少个私塾?”
“应该没有,”阿狗道:“我天天路过溪边,看见一帮孩子玩泥巴。”
“为什么没有呢?”
“穷吧。”
姜雨若有所思。
阿狗道:“三姑奶奶怎么问起这个?”
姜雨道:“你说,我们盖个私塾,需要多少钱?”
阿狗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道:“那应该挺贵的。先得搭个房子,准备桌椅板凳,还有买书买纸笔。那些孩子都出不起学费,都得咱们贴补。而且十里八乡都找不到几个认字的,得去外面请教书先生。谁又愿意跑到这儿来教书?”
这些问题姜雨都想过。万事开头难。
“去看看谁家宽敞一些,先租用,不着急盖房子。纸笔钱我们出。”姜雨斟酌着,“至于教书先生……”
“老杨头倒是认字,只是年纪太大,又眼花耳背。”
“你去村里问问。”
姜雨本身认得几个字,这么多年没巩固,忘得差不多了。她没那个能耐去教书误人子弟。五爷倒是读书识字的人才,可惜事情太多,不能都指着他。二人正商量。青兰进来说饭做好了。姜雨看了她两眼。青兰以为自己脸上有灰。
“我记得,”姜雨想起来,“你会写字。”
“是啊。”
“你去当教书先生。”
“什么?”青兰愣了半天。
“就这么定了,”姜雨转向阿狗,“这事你来办,我给你半个月,把私塾办起来。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
“啊?”阿狗也是一脸懵。
“我相信你们,你们能行的。好好干。”
姜雨交付重担,自己拄着拐杖出去吃饭,留下二人面面相觑。青兰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样的人竟然能去教书。阿狗也没想到他一个大字不识的土匪混混,居然要去办私塾。姜雨异想天开的点子,让人始料未及,莫名其妙。为什么土匪要贴补钱班私塾呢?
三姑奶奶说一不二。
她这么说,阿狗只得去办。
忙了半个月,勉强搞了个草台班子。这事传到五爷耳中。五爷先是有些吃惊,而后便意识到,那天的对话姜雨听进去了。姜雨曾问他,青县的出路在哪,五爷当时的回答是不知道。如果土匪窝里最博学的人都无法想出解决办法,那么就应该培养更有头脑的孩子。
未来在他们手里。
姜雨的确有在为青县做打算。
于是五爷思虑再三,还是去见了姜雨。再次碰面,一切如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两人还是从前那样把酒言欢的朋友。彼此心照不宣,没有提上次的事。五爷道:“你这么做,令我很意外。”
姜雨道:“我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多几个像你一样的人,也许会有改变。”
五爷啼笑皆非:“像我,读了这么些书,最后来当土匪吗。”
姜雨道:“也许他们比我们都有出息,日后成才,能当上大官,做些好事。”
五爷道:“我怕你日后会失望。”
“你觉得私塾办不成?”
“不是办不成,”五爷道:“是办成了,也未必有好结果。”
“为什么?”
“因为他们考取功名,当上大官,也未必会回来。官场是个染缸。白的进去,黑的出去。人进去,变成鬼。不适应规则的人会被碾压绞杀,适应规则的人都将为虎作伥,成为我们的敌人。”
“先做起来吧,”姜雨想了想,道:“一百个人里,只要有一个人能像你一样,就是值得的。”等待太漫长,他们总得做点什么。
私塾开课第一天,阿狗敲着锣挨家挨户找孩子,坑蒙拐骗的,把他们弄到学堂去坐着。说是私塾,其实就是间茅草屋,窗户都没有,坐在里面能看见外面山上牛羊在吃草。书也没有几本,几个人共用。孩子们睁大眼睛看着台上年轻的女先生。
女先生面色红润,紧张不已。
第一天讲《论语》,青兰站在台上,声音都在抖,蚊子哼哼似的。从前身在名利场,弹《十面埋伏》,琵琶一个音都不能错。她挥洒自如,到了这群植童面前反倒无比怯场。她声音太小,孩子们又嘻嘻哈哈的。隔阵子阿狗就要站起来喊一声“肃静”。
效果微乎其微,孩子们都是奔着一块糖来的。从没上过学,也不知道女先生叽里呱啦在念什么。第一天的课乱七八糟,总算熬了过去。他们从阿狗哥那如愿以偿领到了糖,各自散去。
第二天青兰发起高烧,卧床不起,她不肯再去了。
姜雨问道:“你在怕什么?”
青兰道:“我这样的人,怎么能教书。”
姜雨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青兰气息紊乱:“我……”
姜雨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过去是什么人,你自己说了不算。现在你能说了算,又胆小如鼠,陷入过去的泥潭里。十里八乡上千人都找不出几个识字的。你饱读诗书,学识才智远胜千万人,你到底在怕什么?”
青兰苦笑道:“我浸淫诗词,通的是风花雪月之道,最不入流的。岂敢大言不惭,教圣人道理?”
姜雨反问道:“千秋万代,又岂知你不是圣人。”
青兰闻言一怔。
如此大放厥词,惊悚之言,她听都不敢听的。可姜雨目光灼灼,似乎有什么力量注入心田。青兰五内如火中烧,肝肠寸断,像是要被烧成一把灰。她自入山,学厨艺,学卖蘑菇,自力更生。只盼着时间流逝忘却过往,可过去的烙印深深打在骨子里,她心中满是自卑恐惧。
赶鸭子上架,送到台上讲学,她怕得要吐了。她不敢看那些天真无邪的眼睛,总觉得自己会被烂菜叶和石头砸死,会下地狱。她怎么敢为人师表?怎么敢教孔孟之道?
青兰一连病了三四日。
私塾才开张,就停了课,难以为继。
这附近没什么郎中,最近的要跑到十里外去请。村人说隔壁村最近来了个何大夫,给鸡鸭牛羊看病,治不好不要钱,偶尔也治人。阿狗怕生人上山,会暴露姜雨的位置。想把青兰带下去,人又实在病得起不来。他左右为难。姜雨说病人要紧,先把郎中请来。
阿狗立即下山,去请那位何大夫。何大夫不在家,人忙事多,那天下午正在给一头母牛接生。阿狗蹲在牛棚外焦灼地等了半天,才等到满手献血的何大夫。一看清他的脸,阿狗就傻了。
“怎么是你?”阿狗看着孟留真,以为自己见了鬼。
孟留真也同样大吃一惊。
阿狗道:“你怎么在这?”
孟留真道:“他们说这头牛难产,找我帮忙看看。”
阿狗道:“你是何大夫?”
孟留真道:“是啊。”
阿狗上下打量他,整个人穿得又旧又破,和这个村的人太像了。方才看背影都没认出来。孟留真怎么会是郎中呢?阿狗狐疑万分,如临大敌,以为他又是官兵的细作,一胳膊就把人拐到墙根下,逼问道:“你是怎么摸到这来的?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孟留真道:“我离开孟家了。我现在叫何小风。”
把人堵在墙角,好一番盘问。阿狗才弄清楚,孟留真是自己一个人流浪到这儿来的。他没吃没喝,住在山洞里,白天或是去山上挖点草药卖,或是给人家干点体力活,换一口饭吃。后来在一户好心人的帮助下落了脚,他来村里快两个月了。
有次看见一条狗被挠破肚皮,快死了。他用针把狗肚子缝上。狗居然活了过来。村里人很吃惊。孟留真幼时跟着何照月,略通医术,只是没怎么入门,不敢治人,只敢治一点鸡鸭牛羊。后来人病得实在可怜,他也会试着把脉,开些草药。
村里没有什么郎中,就把当他活神仙。
孟留真的自述,得到了几个乡邻的作证。阿狗判断,他的确没说谎,也没有受人指使。他似乎根本不知道三姑奶奶的下落。只是误打误撞,来到这个村里。孟留真说得口干舌燥,阿狗还是充满怀疑。一个村民抱着牛犊在喊“何大夫”。
孟留真举起手:“我在这。”
村民跑过来,感激道:“何大夫,辛苦你了。要不是你来,我家老黄牛肯定没命了。”
孟留真道:“举手之劳。”
村民道:“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孟留真道:“我还有事,你们自己吃吧。”
他把手上粘的血洗干净,擦了擦,才又回到阿狗面前。阿狗在那疯狂挠头,心想见鬼了。怎么会这么巧。孟留真也意识到他的出现肯定有原因,问道:“阿狗,出什么事了?”
“有个人病了。”阿狗道。
“是,”孟留真呼吸都停止了,“是她吗?”
一般来说,阿狗在的地方,肯定有三姑奶奶。
孟留真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姜雨的消息。
他有些恍惚道:“她病了?”
阿狗回过神来,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把孟留真带到三姑奶奶面前。
“跟你没关系,你少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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