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狭窄，你住得还习惯吗？”

“我觉得这儿很宽敞。”

“窗户小。”

“蚊子也少。”

青兰接连几日住在午休的小屋中，没有回过山上。姜雨踩点完心情大好，正好路过，来学堂找她。青兰自顾忙碌，修整旧书。姜雨在屋里瞎转悠，这儿挑剔那儿挑剔。屋里容不下两个站着的人。青兰要把书分类好，挪个位置，姜雨正好挡了她道。

姜雨侧开身，在床上坐下，“你晚上一般做什么？”

青兰对她的到来既不欢迎也不反对，采取了一个漠视态度。姜雨问什么，她答什么。但绝对不会主动开启话题。“看书，批阅功课。”

姜雨道：“一个人闷吗？”

青兰道：“我会自己跟自己下棋。”

姜雨兴致勃勃道：“那多无聊。你回去，教教我，我跟你一起下。”

青兰听出她是在没话找话，给那天的事找台阶下。可惜扎在心里的钉子，哪有那么容易拔出来。青兰垂着目光，将书边烂掉的棉线一根根扯出来。里头有许多虫蛀痕迹。

“不用了，”青兰道：“我一个人很自在。”

“是我让你不自在了。”

姜雨看出她还心存介怀，可是从未低声下气跟谁道过歉。

拉不下脸，也拿捏不到尺寸。来时酝酿半天，一开口就变了味。姜雨下定决心把话说开，“总之呢。那天是我说错话了。我不该那么说你。你要是还气，就抽我两下，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想住哪，是你的自由。但跟我怄气也没什么意思。”

“我怎么敢呢，”青兰四两拨千斤，把话打回来，“我不过是一个出身风尘，污浊不堪之人。”

“谁说的。”姜雨道：“我打烂他的嘴。”

“我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扰吧。”

“青兰……”

笃笃笃——

门外响起三声敲门动静。

姜雨话音截断，二人同时望向木门。

青兰道：“谁？”

门外人道：“是我。”

姜雨听出那是孟留真的声音。

青兰也听出来了，眼睛却估摸着姜雨，道：“原来是小何郎中。”

孟留真道：“上回你说要一些车前草和甘草泡水喝。我正好晒了，顺道给你送来。”

青兰道：“难为你想着，专程送来。”

她绕过满地书籍，去开门。姜雨猝不及防，没想到她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要拉开门。屋内空间狭小，几乎是一览无遗的。孟留真一进来就会发现里头有人。这回要是再被孟留真缠上，她又得捏晕他一次。

姜雨首先想到翻窗。

可从床上站起来的这一会儿功夫门已经开了。

姜雨闪躲不及，只得窜过去，后背紧贴墙壁抵靠着木架，借住那层层层书籍略作遮挡。青兰明摆着故意的，想看她捉襟见肘如何自处。

姜雨仰起头，后脑勺紧靠墙壁，屏住了呼吸。

孟留真走进来两步，她就看见他的背影。太近了，木架根本挡不住，孟留真一转身就能发现她的存在。姜雨无力地扶着额头，却看见青兰露出笑容。

孟留真放下手中篮子，道：“这么多够吗？”

青兰笑道：“够喝两个月了。多谢你，费心想着，特意送来。”

孟留真道：“不客气。”

青兰道：“上回听说你遇到危险，在家修养，身子骨还没好呢。怎么不安生躺着，一个人出门，万一吹风着凉了怎么办？”

孟留真道：“只是受了点轻伤，不妨事。已经修养好几天了。我闲着无事，索性出门走走。顺路给你送点东西。”

青兰走近半步，道：“让我瞧瞧你的伤。”

孟留真道：“已经结痂了。”

青兰手里握着帕子，轻轻捧着他下颚，忧心道：“离眼睛这么近。”

孟留真一愣，感觉她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有些奇怪，让人不太舒服。青兰从来没挨这么近过。但他也没想太多，出于礼节又不着痕迹退了半步，道：“谢谢你的关心。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等等……”

青兰松开手，柔声道：“我给你拿样东西。”

她转过身，从书籍堆里找出本蓝色的册子。

“本草纲目？”孟留真接过一看。

“学堂暂时用不到这个，我想着你能用到，特意抽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缺医书，”青兰雪中送炭，孟留真感激不尽，“我带回去慢慢看，看完了还你。”

“不着急。”

孟留真等不及翻了几页，上面还带图，绘制着各种草药。

青兰端详他认真的神情，道：“你喜欢吗？”

孟留真道：“喜欢。”

姜雨目睹这一幕，哑口无言。

她真是小看青兰了。

越站在那，感觉自己越可笑。刚才还不如翻窗跳出来呢。这是什么意思？三个人唱戏吗？这时候姜雨明显感是那个丑角。她不知该做什么表情，看孟留真在那低头翻书，一无所知，跟个傻瓜似的。青兰还伸手替他抚平书页上的褶皱，两个人的额头几乎碰到一处，她低声道：“是不是有些旧，看着费眼睛？”

孟留真道：“不会，很清楚。你从哪里弄来这些书的？”

青兰道：“阿狗跑了三十里，从一位老乡绅那里买的。那人家中藏书颇丰。”

孟留真道：“原来如此。”

姜雨顿时觉得烦躁，这两人怎么还聊上了。

你不是要回去慢慢看吗？

青兰道：“这还有很多没整理的书。我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要不你自己挑挑看。”

孟留真道：“那也行，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姜雨道：“……”

不行了，再待下去肯定会被发现。

姜雨瞄了一眼窗口，刚抬起腿，就碰到木架。木架只放了一半的书，不甚牢靠。摇摇晃晃的一碰就倒。姜雨连忙上手扒住。孟留真正好转头，成堆书籍向他倒塌而来。青兰大吃一惊。孟留真半个身体挡在青兰前面，做了个保护姿势。

电光火石的刹那。

一片狼藉，青兰惊疑不定地冒出头，只见姜雨两手拽着空荡荡的木架，一脸愕然神情，显然她想抓住，也确实抓住了。可惜书全倒了。

孟留真站在书海当中，自己忍着后背被砸，道：“你没事吧？”

青兰道：“我没事，你怎么样？”

孟留真揉着自己的后脖颈，有点疼。

青兰道：“快坐下来。”

孟留真环顾四周，心想，我能坐哪？

这一个动作让他看见了方才的视觉盲角，发现了动作僵硬的姜雨。空气一时安静。他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姜雨转身要翻窗，可是手一松，木架又倒了，孟留真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又被砸了第二下。青兰惊呼失声，道：“小心！”

姜雨同样慌起来，顾不上尴尬，道：“你怎么不躲啊？”

孟留真没站稳，直愣愣坐在书海中。

木架压在他大腿上。

青兰慌忙推开，姜雨也跪下去，掰开木架，挪到一边去。

孟留真却忽然握住她的手。

“小雨。”

“你是傻了吗？”

“你那天去看我了对不对。”

孟留真定定望着姜雨，道：“我们还说了话。可阿狗说，我只是在做梦。”

姜雨手搭在他膝盖上，摸索着，道：“砸到哪里了，腿疼不疼？”

木架其实不重，但这么倒下去，砸到骨头，也挺疼的。

孟留真反握住她的手背，自说自话，道：“我肯定不是做梦。我记得你说的每个字。那天你抱了我，也是这样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

姜雨有些不是滋味。看向他眉毛，那儿已经结痂。四五天过去了，阿狗告诉姜雨说孟留真没事了。姜雨让阿狗回来。现在看来哪里像没事。孟留真怎么有点精神不正常呢？而且这毛病还是间歇性的，跟青兰说话好端端的，送完草药，准备把医书带回去慢慢看。结果一看到姜雨就犯病。木架砸下来不挡也不躲。

姜雨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孟留真道：“我好想你啊。”

姜雨道：“……”

青兰目睹此情此景，默默起身，道：“我去隔壁借一瓶红花油。”

孟留真道：“我上次的话还没有说完。”

“先别说了。”

姜雨打断他的话。感觉腿上应该没什么事，姜雨绕到他后背，检查刚才被书砸的地方是否有淤青。果然，后脖颈那儿红了一片。她两指捏着他衣领，稍微往外拽点，借此看清伤到多宽地方，却看见一些疤痕。

孟留真道：“小雨，我没有受伤，不要为我担心。”

姜雨道：“你身上怎么有疤？”

孟留真抓住自己衣领，“不要看。”

姜雨用力一扯，剥出他半个肩膀。孟留真慌张地别过头去。

“戒鞭，”姜雨目视那些交错疤痕，“谁抽的？”

“没有谁。”孟留真极力想把衣裳穿好。

“我问你话！”

“都过去了，很早就好了！”

“孟留真，”姜雨把他的脸掰过来，直视他双眼，“老实告诉我。”

“小雨……”

“到底是谁？”姜雨厉声道。

“我，”孟留真无法遮掩，“我真的没事。”

“别逼我去查，查出来我让那个人不得好死。”

“不要，”孟留真一惊，赶忙承认道：“是我爹打的。你别生气。”

“他为什么打你？”

“因为他不让我去找你。”

“什么？”

“我那天守在客栈下，家里来人，说我爹得了重病。我一回去，才发现上当了。我爹好好的，一点事没有。他们只是想把我从宁城骗回来。我要去找你。他们不准。我爹雷霆大怒，让我跪在祠堂，请出祖宗家法，抽了三十戒鞭。”孟留真凝视着姜雨，怕她要找父亲麻烦，解释道：“打的不是很重，过年的时候就已经好了。”

姜雨遭受当头棒喝，道：“是为了我？”

孟留真又怕她愧疚，忙道：“也不全是。父亲对我失望已久，不单为一件事。”

姜雨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不躲，就任由他打？”

孟留真道：“父亲教训儿子，天经地义。我受着就是了。”

姜雨冷笑道：“既然要做二十四孝好儿子，怎么又忤逆你老子，离家出走？”

孟留真答不上来。

他嗫嚅道：“我不是个好儿子。”

“你……”姜雨想说，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看着这个窝囊样子就来气。

姜雨忍了半晌，没发火。算了，他自己都不当回事，她又气什么。让他自己去痛，去忍受。忍不了再跑路。真是贱得厉害。姜雨无声骂了一句脏话。孟留真看出嘴型，道：“我爹的十八代祖宗也是我的祖宗。”

姜雨道：“我骂了你想怎么样？”

孟留真道：“没关系，小雨，别生气了。”

姜雨道：“我生什么气，又不关我的事。”

孟留真道：“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姜雨瞪着他，像要吃人。

孟留真举起自己的手臂，道：“要不你咬我一口。”

姜雨挥开他的手臂，“你以为你很香？”

孟留真嗅了嗅，“都是药味，不好闻。”

姜雨握住他肩头，把衣裳往下拉了点，道：“转过来，让我再看看。”

那些疤愈合得很好，当时打完应该就上药了。疤的颜色很浅，皮肤依旧一片光滑。她手指轻轻滑过肩胛骨，顺着鞭痕往下。孟留真身上肌肉紧绷起来，神色有些不自在。

他欲言又止望了姜雨一眼。

“还疼？”

“不，”孟留真迟疑道：“很痒。”

“痒死你得了。”姜雨一巴掌落在上面，不轻不重。孟留真一下子直起了腰。姜雨的手掌贴着他的受伤位置，让人感觉到莫名的战栗，脊椎骨僵硬，发麻……姜雨却不知道他什么反应。她有点窝火，但火气没法冲着孟留真发。这个蠢东西，没有一处不让人操心。

孟留真一言难尽道：“我、我能把衣裳穿好吗？”

姜雨道：“穿吧。”

青兰等会回来，看见衣裳不整的，还以为干什么呢。

孟留真除了后脖颈的淤青，以前的旧疤，其他地方没什么事。毕竟书都是软的，不至于把人砸骨折。姜雨得知孟留真身上疤痕由来，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煮粥似的难受。纷乱如麻，越想越烦。她往外走，孟留真还跟在后面磨磨唧唧。

“小雨，你去我那坐坐，我给你做芋头汤。”

“你自己回去吧。”姜雨烦得要死。

“那我跟你走，你去那，我跟你一起去。”

“别跟着我。”

两人刚出来，碰到借完红花油的青兰。

青兰打量二人，眼里却没有笑意，“好啊，把我的屋子糟蹋成这样。两个人都要跑了。”

姜雨道：“我让阿狗来帮你收拾。”

青兰道：“不必了，让我自生自灭吧。”

姜雨道：“……”

她转过头，重新回到屋里。三个人收拾残局。青兰负责摆放书籍，归回原位。孟留真和姜雨来整理。姜雨腿脚不便，蹲着别扭，索性坐在地上。孟留真把《本草纲目》递到她身下，道：“地上凉，小雨，你坐书上。”

青兰凉凉插了句嘴，道：“我一页页整理好的心意，只配让人坐着。”

孟留真反应过来，毕竟是别人的东西。

“算了，小雨你还是坐在我腿上吧。”

“要不我骑在你脖子上？”姜雨破罐子破摔。现在这三人里，已经分不清谁在得罪谁，谁在生谁的气了。局面从未如此混乱过。

“好啊。”孟留真欣然道。

“……”姜雨心想，他妈的，是不是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