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大发慈悲

峡谷内,一条大船自河道尽头徐徐驶出,两岸青山夹击,水流湍急。船身微微晃动。风帆膨胀,猎猎随风而振。船头立着个年迈的船夫。一人一船,如浪中漂泊浮萍,上下起伏翻涌。船舱内几人划拳吃酒。酒瓶在船板上来回滚动。

“哪来这么大的浪?”

“到峡谷了。”船夫在外头应声。

几个人撂下酒菜,走出船舱。只见远山倒挂瀑布,碧落千丈,水汽腾腾,如有盘龙藏匿。地势巍峨险峻,令人望而生畏。

“怎么走了这条道?”

“这儿快,”船夫道:“您之前吩咐过,要尽快进城。”

“不会翻船吧?”

“您放心,肯定不会。打鱼的都走这条道。”

过险处,水流逐渐归于平复。那几人神色渐渐趋于平静。一个中年男子从后头走出来。他蓄着长须,似管家模样。众人喊道“周掌柜”。那人点点头,问道:“最快什么时候能到?”

船夫道:“这儿是三县交接,出峡谷,明日上午就能到码头。”

周管家目跳远方,道:“好。”

要不是主家着急要货,万万不会铤而走险行水路。如今箭在弦上,没有掉头的道理。周管家思虑再三,吩咐伙计们,道:“你们再去验验货,看看捆扎实没有?这些茶叶沾水就毁了。”

伙计们道:“是。”

船舱深处,一箱箱货物码放整理,里里外外封死,足有五六层。

外层木板封箱,严丝合缝,中间塞着紧实的木屑隔水,再一层木板。往里才是一层粗布,一层细棉,悉心包裹着黄金似的几罐茶叶,黄山毛尖。全是陈年老树上采摘最新一茬的嫩叶,今年茶叶金贵,碰上兵荒马乱,匪盗猖獗,稍微一点好货都不敢走长途冒险。主家看准倒卖的利益巨大,才铤而走险。

饿死胆大的,撑死胆小的。

好不容易千里迢迢,忙活一个月收到这些货。除去次品,真正能卖上大价钱的顶尖货也只有七八箱。回来时怕快马加鞭颠碎了,又慢吞吞走了小半月。

最后一段全是山路,不好走,怕丢了货,也怕土匪劫道。由旱地改走水道,这样平稳,但是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那就是容易浸水,茶叶要是发霉他们这趟全白跑,回去等着被主家骂死,集体丢饭碗。周管家已经几天没睡好觉了。

昨晚临行前,拆拆装装耗费许久功夫,才算满意。这木箱夹了这么多层,就算泡水里两三天也不会透,只要不碎不烂,罐子也是封口的,里头还包着油纸,更添一层保障。周管家自认为万无一失,清晨带着伙计出发。

过了峡谷,水流趋于平缓。

众人悬着的心渐渐落回胸膛里。船夫说这一段最险,后头便没什么了。伙计们喜上眉梢,数月出门在外,各个归心似箭。办好这么件大差事,主家必定有赏,好好歇几个月,再过上个好年,一年辛苦终有回报。

周管家虽也有些宽慰,但面上还是稳重的。

一见众人又坐下喝酒,不由道:“行了。都收拾一下,好生坐着,别喝了。”众人知道他是个随和脾性,只要办成事,其他的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群毛头崽子昨晚忙着装箱夹层,没怎么睡觉,只能靠喝酒说笑醒神。周管家怕茶叶沾惹酒气,乱了味道,让他们都收起来。大家只得答应,没一会儿,接二连三打起瞌睡。水流漫漫,眯一会也没什么,等靠岸再让他们打起精神。

周管家无声叹了一口气。

他家里也有个儿子,跟这群孩子差不多大。之前闹着要跟出来,周管家怕路途辛苦,遭遇危险,不准他去。儿子还怄气呢。不知道那混小子怎么样了,长高没有……周管家想起家中妻儿还有一些琐事。忽闻水面传来一声“救命”

他陡然回神,走向船头。

船夫挡着眼睛眺望水面,道:“那儿有个人。”

周管家顺势望去,看见一个少年抱着浮木,发出微弱的“救命”。身体在水面浮沉,人也好似脱力。

“有人落水了。”

那少年十五六的模样,半个身体趴在浮木上,不知飘了多久,没能靠岸。人也没力气游回去,随波逐流漂泊大半日,嗓子喊哑了。他看见大船,抓住救命稻草,喊道“救救我”。

船夫道:“咱们要不要过去。”

周管家迟疑了一会儿。荒郊野岭,哪来的落水少年。

船夫看穿他疑惑,道:“估计是哪家孩子在山里砍柴,不小心踩沟里,滚下来的。”

周管家定睛一看,那少年背上似乎是背着小捆柴,大多数的已经被水冲走,他抱着仅剩的浮木不放,呼救的声音渐渐式微。周管家想起自家的崽子,道:“放绳子,把他拉过来。”

朝着少年的方向,用力甩出绳子。少年伸手抓住,套在浮木上。船夫和周管家一同将人牵向船头。拽的拽胳膊,拽的拽腿,嘴里喊着“慢点慢点”,里头醒了的人出来看热闹。少年一屁股坐在船板上,有人给他递了一块帕子。

少年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的模样。

他勉强打起精神冲大家拱手道:“多谢各位搭救。不然我就没命了。”

“你是什么人,今年多大了,为何落水?”

“我叫阿桥,今年十五,家住在村头王家老屋,我爹是打柴的。从小没娘,中午我给我爹送饭,顺便把他砍好的柴背回去。没想到摔了一跤,被瀑布冲到了河里,飘了好久。”

“原来是个可怜的孩子。”

周管家瞧他模样可怜,又老实本分的样子。让人把船上的干粮拿给他吃,阿桥不好意思要。周管家强塞到他手里。他才咬了一口,慢吞吞嚼着,有些拘谨的样子。

周管家又问道:“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阿桥指着一面山,道:“我家在那边。”

周管家道:“和我们不顺路。”

阿桥道:“劳烦善人老爷把我放到对岸,我自己走回去。谢谢你们救了我。”他看了大家一眼,难为情道:“要不是我家太小,坐不下这么多人,我就请你们去做客了。”

周管家被他稚子天真的话逗笑。

“是担心我们讨你的饭吃?”

“不是不是,”阿桥连连摆手,道:“如果老爷们不嫌弃,我一定和我爹好好招待你们。”

“傻小子,逗你玩的。”众人哄笑起来。

“我们有事要忙,不去做客了,”周管家道:“你一个人回去能行吗?”

“能。”阿桥吃了人家的饼,且蒙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很不好意思。看见船坞里堆着一架架木箱,主动道:“不知老爷们到哪里停船,我帮你们一起卸货,算是报答你们的恩情。”

“不必了,”周管家道:“我们还有一段路。”

“您别看我瘦,我力气很大的,能挑得起一百斤柴呢。”

“不是嫌弃你力气小。我们有人接应,用不着你。”

“那好吧。”阿桥也没有勉强。

他低下头,继续吃着手里的干粮渣。

周管家以为他很饿,穷乡僻壤,穷苦孩子,连饼都没怎么吃过。于是让人再拿些干粮来。反正他们快要靠岸,也用不着这些了。给阿桥带回去,权当积德行善。阿桥自是千恩万谢,恨不得跪下来磕几个响头。周管家笑道:“乖孩子,比我家那个乖多了。”

众人笑着打趣道:“这么合眼缘,不妨认个干儿子。”

船即将靠岸,阿桥揣着满怀干粮烧饼。

周管家道:“带着路上吃,别客气。”

“哎!”阿桥满脸笑意。他转过身,面朝岸边寂静草丛。忽而风声急骤。一枚带着火油的羽箭凌空射出,正中桅杆。笔直桅杆当场断折,巨大风帆如一面蛛网倒扣下来,罩住半个船坞,继而火舌随风舞动,浓烟滚滚。

众人惊慌失措。周管家大喊救火。

草丛唰唰抖动,一群头戴草环的人涌上船只,手提长刀。大家慌做了一团,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那些明晃晃的刀已经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统统不许动!”

“打劫!”

一声暴呵,吓得众人噤若寒蝉。

周管家更是魂不附体。怎么走水道,还会碰到土匪?正当大家惊疑不定之时,阿桥跳下船头,踩着水草,穿过这群凶神恶煞的土匪。土匪们齐齐让开一条道,露出背后之人的庐山真面目。竟是个女子。阿桥走到那人面前,道:“三姑奶奶。”

姜雨肩上背着大弓。

显然,那一箭是她射出来的。

她摘下头上草环,扫视船头景象。所有人都已经被控制住,盖在船坞上的风帆熊熊燃烧,落到她瞳孔里。

“干得不错。”姜雨一拍阿桥肩头。

“都是您教得好。”阿桥道。

“拿下,”姜雨道:“把火灭了。”

“是!”众人应道。

二十多个土匪,比船上伙计多了一倍。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又在阿桥的配合下,请君入瓮,顷刻间胜负已定。他们不费吹灰之力赢得此局,人心振奋。一拨人去灭火,拖船,一拨人给伙计们捆绳子连成串,他们干得得心应手、熟能生巧。

这群肥羊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

“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啊。”阿桥道:“你是说我?”

“狗杂种!”

阿桥刚要回嘴,那边忙着指挥拖船的阿狗立即转过身,走到那人跟前。阿狗一耳光上去,把那人扇掉一颗牙,嘴角流血。“怎么跟我们小阿桥说话呢。”

阿桥望着这一幕,便不说话了。

周管家看着他们的刀,道:“诸位英雄好汉,手下留情。”

姜雨从阿桥怀里拿了一张饼,吃了两口,道:“想活命,就把嘴巴放干净点儿,让你的人别乱叫。”

周管家看出她的土匪的头目,佯装镇定道:“我们只是一些行脚商,身上没什么细软,船上货物也不值钱、诸位若要绑票,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谈。”

姜雨打量他,把饼塞回阿桥手里,“不好吃。”

阿桥道:“我也觉得。”

周管家见她不接话,又看向了阿桥,“小兄弟,我们方才出于好心救了你的性命。我家里还有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孩子。求你发发慈悲,放过我们。”

阿桥笑了笑,道:“你是个好人。”

周管家道:“求求你们。”

正说着话,船上的火差不多扑灭。阿狗带着人抬箱子,一箱一箱搬到岸边,给姜雨过目。

姜雨道:“打开看看。”

阿狗用匕首撬开木板,凿出一小堆木屑,从上方掏出个大洞,他伸手从木箱的深层掏出一只陶罐。用蛮力掰开盖子,双手端着,奉给姜雨。姜雨低头一看,闻了闻。她嘴角露出笑意。于是阿狗也笑了。所有人都笑起来。

周管家颤声道:“这就是些不值钱的茶叶……”

姜雨道:“那你哭什么?”

周管家老泪纵横:“求求你们大发慈悲。”

姜雨道:“我们也是要吃饭的。”

周管家道:“你们先别动这些茶叶,待我修书一封,回禀东家……”

姜雨道:“你们东家是谁?”

周管家道:“茶商潘家,潘雄。”

姜雨道:“有点耳熟。”

周管家道:“东家愿意赎茶叶。”

姜雨道:“看来这批货真的很值钱。”

周管家说多错多,一下子卡了壳,不知如何是好。姜雨拄着拐杖缓缓转过身。既然已经得手,无须纠缠。她抬起手,阿桥立即上前等待示下。姜雨道:“货抬走,船烧了。”

阿桥追问道:“那人呢?”

姜雨看了他一眼,饶有兴致道:“你觉得如何处置?”

阿桥道:“他们的确是出自好心救我的。”

“那便好人有好报吧。”姜雨道:“绑到树上,放到河里,让他们自己飘回去。”

“好嘞!”阿狗笑了起来。

他望着姜雨的眼睛,大着胆子,又忍不住道:“那船也能留下吗?”

姜雨道:“你喜欢这船?”

阿桥道:“喜欢。”

他今日劳苦功高,为了演这出戏,泡水里,不容易。姜雨向来赏罚分明,不吝啬鼓励下属,道:“行,当你的奖励。不过船篷烧没了,你自己想办法补好吧。”

阿桥拱手道:“多谢三姑奶奶。”

姜雨翻身上马,道:“走!”

随着她一声令下,众人扛着箱子,陆续从岸边撤离。阿狗他们带着人断后,顺便依照吩咐,把倒霉的肥羊们绑倒木头上。周管家在前,伙计们在后,一个个下饺子似的抛入水中。阿桥蹲在边上,把那些干粮分作多份,塞进他们的口袋里,免得饿死。在水上漂流还挺辛苦,饿了还能吃两口。

阿桥自认为仁至义尽。

“带着路上吃,别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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