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琅蹲了下来,几乎是把半张脸都浸没在木盆里,温热的洗澡水已经能给自己滚烫的脸降温了。
碧铃扭过身掩饰般地接着搓洗衣服,时不时抬起浸在清凉井水中的手,用手背贴着自己的脸给自己降温清醒。
但很显然,收效甚微。
李青琅见他搓洗的动作越来越暴躁大力,小声迟疑地提醒着:“碧铃……不是说金线和绣纹不能搓洗吗……”
碧铃肉眼可见地被唤回神,他急忙低头去查看那两件昂贵不菲的衣服。
金丝已经炸开了,被搓出了一根根的毛躁,胡乱地支着,名贵的绣线更不用说,已经乱了排布,断了数根勾线后,青雀的羽毛图案只能看得出色块,看不出细致的针脚了。
这是碧铃最喜欢的一身衣服,他立刻就拧了眉,恼怒地把衣服丢回了木盆,恨恨地叫了李青琅的名字:“哎呀,李青琅!”
李青琅还在滴水的那处似乎仍在眼前乱晃似的,碧铃既羞又恼,最后把盆里的衣服水淋淋的拿了起来,左右也是洗坏了,干脆将还在滴水的两件衣裳丢向了温水中泡着的李青琅,李青琅被冷水浸洗的两件衣服当头一砸,被冰得打了个激灵。
然后碧铃丢下他,摔了浴房的门就出去了。
李青琅讪讪地把那两件衣服丢开后,嘿嘿地低声笑了起来。
等李青琅再从浴房出来后,他的手脚都泡皱了。
碧铃已经回了他自己的房间,李青琅把头发随意拧了个半干,本想去找碧铃,经过馆驿后院时顺路看了眼他的狼,驿站馆筑的后厨有鸡鸭有牛肉,三头狼吃得欢,现在头挨头尾巴缠着趴着睡了。
李青琅蹲下拍了拍它们的脑袋,圆圆闻到他的气味后,眼皮都没抬,喷了个鼻息后接着睡了。
马厩在前院,和三狼共享后院的是萨莉亚的那头小象,它正闲适地侧躺着,紧挨着井口,时不时吸点井水,然后再喷到自己厚实的象皮上。
李青琅于是上前跟它搭话:“你好像很怕热啊。”
小象见他走近,坐了起来,黑圆像葡萄的眼睛闪着温润的光。
臧西认为象群代表慈悲与善意,和臧西以女性为尊、弘扬的母性品质一致,象群的攻击**和野性也比狼群要低些,李青琅不知是借着熟悉象的禀性、还是有那十年的记忆本能作祟,他拍了拍小象的鼻根处,那里是小象双眼的中间,像人的脑门一样圆鼓鼓的。
李青琅挠了挠那处,小象立刻舒展了鼻子,喷出快活的象鸣。
李青琅被逗乐了,他半湿着头发,衣服也随性,在月光和夜色中就这样和小象玩了起来。
他俩打闹的声音在不大的后院里响起,碧铃不知何时推开了能看到后院的窗,静静地瞧着。
萨莉亚的主房间有一道门能直接通向后院,碧铃看见她听到象鸣后也走了出来,李青琅已经被小象用前足推倒,和他胸膛一般大的圆润象足正轻踩着他的胸口,李青琅护痒一般和它笑闹着。
毛毛起来了,好奇地在旁边瞧。
李青琅没有注意到,萨莉亚从后院四周的走廊绕过,走到了碧铃的窗前。
她明显也是沐浴过了,卸下了华贵的宝石,只披一件薄纱,里面是一条象纹长裙。
“每逢暴雨季前,天气都会晴朗过头,碧铃公子还能习惯吗?”
碧铃只露出了一瞬的惊讶,便立刻恢复了平静的表情:“天气罢了,不是什么难克服的困难。”
萨莉亚微微一笑:“是啊,天气是最小的阻碍了,去往臧西的这一路,只怕还有别的阻碍,所以,礽帝派你来,是同我们臧西克服阻碍,还是成为臧西的阻碍呢。”
碧铃暗暗心惊,面上故作疑惑般:“殿下这话我听不明白,作为护军,自然是护送使臣。”
萨莉亚却笑着摇了摇头:“公子不必如此,我查过你,你不简单,你这样的人出现在他身边,我不能不起疑。我们臧西人和你们不一样,我们不爱讲谜语,我不知道你到他身边的目的,我也不知道你对真相的了解到了哪一层,但我想开诚布公地早点告诉你,我这趟就是要把李青琅带到边境,告诉他真相,然后让他做出抉择。”
碧铃搭在窗边的手猛地攥紧了窗沿,锐利警惕的目光射向了萨莉亚。
萨莉亚却恍若未觉,只看着院中的李青琅:“碧铃公子,你还有一路的时间思考,选择青琅,还是选择至南。”
碧铃握着窗沿的手紧了又松,复又攥紧,低垂的眼神藏着不安:“他们之间一定是矛盾的吗,打破当下的平衡真的是好事吗,萨莉亚殿下,齐北虎视眈眈,孰轻孰重您应该明白吧。”
碧铃脸色凝重,萨莉亚却轻笑一声,轻松耸肩,碧铃也顺着萨莉亚温和的眼神看向了后院里,已经拽着快睡着的清平起来一起玩闹的李青琅:
“你很年轻,碧铃公子,你年轻到没有见过十七年前那场惨烈的山火。孰轻孰重不该由你我明白,青琅有权利知道真相,该由他自己去判断孰轻孰重,而不是永远都不知道真相,继续忠心为至南的战争卖命,让至南榨干李家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萨莉亚收回了目光,平静地回看向碧铃:“我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他的身边,我也不知道至南出于怎样的目的放了火,我同样不知道我该不该告诉他那些仇恨,我之前在他提起你时快乐希冀的眼神中犹豫过一次,但是齐北步步紧逼,大战是迟早的事,我必须要在他被至南帝丢进齐北战场送死前告诉他,至南曾对李家犯下的罪。”
她的眼神没有责怪,没有请求,像夜晚的海面,没有风浪,只有静谧。
碧铃在这样平静到宽容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几乎脱口而出:“可现在他选错,他同样也会死。”
萨莉亚这才露出惊讶的神色,而后陷入沉思,正在此时,后院的小象玩欢了,从水井里吸了水,直直地喷向离它最近的圆圆。
圆圆直接嚎出了声,动静有点大,加吉和罗志都开窗抗议,李青琅拱手道歉,提着圆圆给它擦干去了。
萨莉亚和碧铃,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后,都看着李青琅和他手里胡乱扑腾抖毛甩水的圆圆。
萨莉亚喃喃:“是吗……这就是你来的目的,你不能让他选择臧西,因为一旦他和至南为敌,就会被至南除掉,而我又偏偏让他选择臧西,不然他带狼军进了齐北战场,最后也还是个死。”
僵局,两头都是个死。
碧铃皱紧了眉,第一次,他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这位异国的皇女。
萨莉亚轻声道:“至少,我先和他保持距离吧,不叫礽帝现在就对他的立场起疑。”
碧铃摇了摇头:“殿下不必如此刻意,我不会将这些汇报给陛下。”
毕竟,本来他的任务也只是接近李青琅,控制住他,将李氏湮灭而已。
萨莉亚却有些惊讶:“我当然不是指你,碧铃公子,人眼中的情意是藏不住的,我知道你是真心爱他,但是你没有发现吗,一路都跟在我们身后的,至南的探子。”
那一刻,不知是萨莉亚前半句里,理所当然地戳破碧铃难以自控的爱意,还是后半句里碧铃全然不知的探子,碧铃听罢,只觉得如坠冰窟,心猛地一沉。
萨莉亚走后,碧铃关了窗,在窗边沉默了好半晌,坐在黑暗中的李青琅才突然出声:“你俩聊什么呢,我一开始就看见了。”
碧铃被吓了一跳,看清是李青琅后才勉强笑了笑。
“聊你和小象玩得那么开心罢了。”
李青琅却撇了撇嘴:“你骗我……我其实听到你们说的最后几句了。”
碧铃感觉自己刚刚出的冷汗又冒了半身。
李青琅却大手大脚往碧铃屋里的床上一瘫:“就你还不知道罢了,从晟城开始就有探子跟着我们了,如果是往郢都去的商队,马肯定拉满了货,马蹄声是不会这么轻快的,但我们一路上迎面遇到的几个商队,马车都是空空,而这几个商队经过后,后面就跟上了探子,可见是前面栖霞郡派出来的。”
是,应该是栖霞郡黄泉部的人。
碧铃自己也是惊疑不定,李青琅在他的被子上打了个滚,浑不在意地说:“陛下为什么这么怕我叛变啊,虽然说齐北这一仗迟早要打,但我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派了碧铃还不够,还派其他人……”
也许……
李青琅掀了碧铃的被窝,把自己塞了进去:“不过嘛……其实我也早就想说了,咱俩这关系,我真叛国了你肯定也会包庇我啊,陛下肯定不会放心你的。”
碧铃瞳孔猛地一缩,呼吸声也急促了。
李青琅和萨莉亚不知他的目的,但碧铃自己却清楚,自己和李青琅的关系本不该存在“因情包庇”一说,因为他本就是携着虚情假意而来,而该忠心耿耿对陛下,按道理来说,陛下不该这么快就对他起疑,更何况自己本来也没有违背皇命,无论是陛下要留住李青琅驭狼作战,还是碧铃自己私心想保住李青琅的命,当然也保住自己的命,碧铃都不会让臧西把李青琅带走。
即便萨莉亚说得多么好听,在至南黄泉杀手的面前,所谓真相和李青琅的命,二者孰轻孰重,已经是碧铃掂量后的结果了。
T……想到萨莉亚殿下刚刚说的话“人眼中的情意是藏不住的”。
萨莉亚虽然不知自己的目的,却未对自己和李青琅的情意生疑,难道自己对李青琅的情意,已然明显到笃定了吗。
在郢都内,陛下眼皮底下,碧铃也是奉命亲近李青琅,不存在辜负陛下的信任,但是出发后,是什么让陛下有了疑心呢。
这才刚出发没两天,探子就跟了上来,可见,陛下早在今晚密信寄出之前就生疑了,是因为自己和李青琅行为过密,自己的密信不可靠了?
看来只能是护军队内,有人说了什么……
李青琅已经非常自然地在碧铃的被窝里打起了呼噜,碧铃想了想,皱紧了眉头,掀了李青琅的被子。
“回你自己屋睡去!”
“我不要。”
“陛下起疑了,你赶紧的,跟我保持距离!”
“哎呀反正都对你起疑了,我不跑路,我老老实实回杨家营不就行了嘛,陛下要查就查呗。”
李青琅说完,拽了一把碧铃的胳膊,把他也拉进被窝。
“我上回跟你一块睡,还哄你睡觉来着,今晚不用了……快睡……”
说完,耐不住困意,李青琅就陷入了安稳的沉睡。
碧铃被他热气腾腾的胳膊揽着,胡思乱想地,一晚上睡得说不上安稳,迷迷糊糊地也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要继续赶路,得赶在傍晚前到达栖霞郡。
而碧铃也得到了探子尾随查探的原因。
“真快啊!我媳妇的回信今早居然都送到驿站了!”
“不是,罗大人,你把使臣送到栖霞郡不就回去了吗,这三四天也值当你寄家书啊。”
“你懂什么你!你成了亲你就知道相思苦了你!”
李青琅摇了摇头,凑近了碧铃:“你要是这趟没和我一起,我估计一天能写十封信给你。”
碧铃没说话,只伸手推开了他凑近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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