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条狐狸隔着一碗白米互相装羊

晨光熹微,透过书房糊着桑皮纸的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细雨在天明前已然停歇,檐角残留的水滴偶尔坠落,敲在石阶上,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嗒”的一声。

顾清辞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他并未沉睡,只是闭目养神。十年的宫廷生涯,早已让他习惯了在必要时以最节省体力的方式保持清醒。直到天光将屋内的轮廓一点点勾勒清晰,他才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不见丝毫倦怠。

他首先看向床榻。

少年依旧昏睡着,姿势却与他昨夜离开时略有不同,身体微微蜷缩,面向外侧,是一种潜意识里寻求安全感的姿态。额上的布巾已经半干,顾清辞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热度退下去不少,但触手仍有些温烫。苍白的脸颊因这未褪的高热泛着不正常的薄红,衬得眼尾那颗小痣愈发清晰,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秾丽。

似乎是感觉到触碰,少年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喉间溢出一声低弱的呻吟,眼皮挣扎着,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是一双初醒时迷蒙的眼,带着水汽,空洞地望着头顶素色的帐幔,似乎一时不知身在何方。然而,这迷茫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几乎是立刻,那瞳仁便猛地收缩,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警惕与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直射向坐在床边的顾清辞。

四目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瞬间绷紧。

顾清辞没有动,甚至没有改变脸上那温和而疏离的表情。他只是平静地回视着那双充满戒备的眼睛,仿佛昨夜那个一闪而过的、带着评估意味的眼神从未存在过。

“你醒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晨起时特有的微哑,却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感觉如何?”

少年,或者说,萧烬,定定地看了他几息。那锐利的光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惊慌、脆弱,以及劫后余生的茫然。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背部的伤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顾清辞伸手虚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背上有伤,失血过多,又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萧烬依言不再动弹,只是微微喘息着,目光怯生生地环顾四周,最后又落回顾清辞脸上,声音微弱得像受惊的幼兽:“这……这里是哪里?是您……救了我?”

“这里是云州城,青云书院。”顾清辞言简意赅,“昨夜你昏倒在我书院后门。”

“青云书院……”萧烬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里适当地流露出感激与无措,“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学生……学生不知该如何报答……”他说着,眼圈微微泛红,似乎因激动和虚弱而有些哽咽。

顾清辞看着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心中并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若非昨夜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异样,他几乎也要被这纯良无害的模样骗过去。这演技,比起宫里那些浸淫权势多年的老狐狸,也不遑多让了。

“举手之劳,不必挂齿。”顾清辞语气平淡,起身去桌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唇边,“喝点水。”

萧烬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水,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喝得很慢,很斯文,姿态恭顺,偶尔抬起眼睫看顾清辞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依赖与信任。

“学生……姓木,名烬。”他喝完水,低声说道,声音依旧虚弱,“家中遭了变故,与家人失散,一路流落至此……昨夜被歹人追赶,慌不择路,才……”

木烬。顾清辞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削“萧”为“木”,取“烬”字,是心灰意冷,还是……浴火重生?倒是颇值得玩味。

他没有追问“家中变故”的细节,也没有点破这显而易见的化名,只是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且安心在此养伤,书院刚开,暂时没有外人打扰。”

“这……这怎么好意思叨扰先生……”萧烬,或者说木烬,连忙推辞,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无妨。”顾清辞将水杯放回桌上,背对着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书院本就空着。你伤势未愈,不宜挪动。待你伤好了,是去是留,再作打算。”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少年因为紧张而微微攥紧被角的手上,那手指纤细白皙,指节分明,但虎口处却有一层不易察觉的薄茧。那是长期握持某种东西——或许是笔,但更可能是兵器——留下的痕迹。

“我略通医术,你身上的伤我已处理过。”顾清辞仿佛不经意地说道,“伤口不深,但需按时换药,避免沾水。”

木烬低下头,声音更轻了:“有劳先生费心……学生……学生实在无以为报……”

“养好伤,便是报答。”顾清辞淡淡道,“你且休息,我去准备些清粥小菜。”

他说完,不再多看床上的少年一眼,转身走出了书房,并细心地将门带上。

门合拢的瞬间,书房内恢复了寂静。

床榻上,方才还一脸柔弱惶恐的“木烬”,缓缓松开了攥紧被角的手。他脸上的怯懦与无助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与审视。他微微支起身体,靠坐在床头,尽管这个动作牵扯得伤口阵阵作痛,让他眉头微蹙,但他的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仔细地打量着这间书房。

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几个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书籍。书籍的种类很杂,经史子集皆有,但更多的是些地方志、农书、医书之类的杂学。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全,镇纸是一块普通的青石,并无任何彰显身份的物件。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药味,还有一种……属于顾清辞身上的,清冽又疏离的气息。

这个救了他的男人。

木烬,或者说,萧烬,眼底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

他昨夜并非完全昏迷,在顾清辞打开门的那一刻,他保留着一丝清醒。他看到了那双眼睛,平静,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却没有寻常人见到他这般狼狈模样时应有的怜悯或好奇。

这个男人,不简单。

他选择倒在这家新开的书院门外,并非完全偶然。云州城势力盘根错节,他初来乍到,重伤之下,需要一个相对安全且不引人注目的藏身之所。一个外地来的、开设书院的文人,背景干净,心思似乎也纯粹,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只是,这“先生”比他预想的,似乎还要……有趣一些。

那包扎伤口的手法,熟练老道,绝非“略通医术”那么简单。还有他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内敛而沉稳的气度,绝非普通乡野塾师所能拥有。

他是什么人?真只是一个避世教书的先生?

萧烬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粗糙的棉布床单,眼神幽暗。

无论他是什么人,目前看来,对自己并无恶意,甚至提供了急需的庇护。这就够了。

他现在需要时间,需要养伤,需要重新联络散落的人手。这个“青云书院”,这个叫顾清辞的先生,或许可以暂时利用。

想到这里,他脸上那层属于“木烬”的、温顺纯良的面具,又重新戴了回去。他重新躺下,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看起来依旧虚弱而无害。

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唇线,和眼底深处无法完全掩藏的、属于猎食者的冷光,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厨房里,顾清辞正在淘米。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特有的韵律感。灶膛里的火刚刚生起,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清隽的侧脸,明明灭灭。

他当然知道那少年在演戏。

那番说辞漏洞百出。“家中变故”、“与家人失散”、“被歹人追赶”,听起来合情合理,却经不起推敲。一个真正流落异乡、身受重伤的少年,在获救后,情绪绝不会如此迅速地收敛和控制,那最初的警惕也绝不会那般锐利。

还有那双手……那绝非一双养尊处优的皇子该有的手,但也绝不是普通流民的手。那薄茧的位置,更像是经年累月练习某种特定兵器所致。

这位“木烬”公子,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

顾清辞将米下锅,盖上锅盖。蒸汽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并不在意这少年是谁,来自哪里,背负着怎样的秘密。只要他不把麻烦带到书院,不影响到自己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他可以暂时收留他,甚至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毕竟,教书育人,有教无类。只要他愿意学,自己便愿意教。至于他学的是什么,是圣贤文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那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若是这少年不识趣,非要将他拖入泥潭……

顾清辞拿起一旁的菜刀,手法熟练地将案板上的一小把青菜切成均匀的细丝。刀锋落在木质案板上,发出规律而轻快的“笃笃”声。

他虽已退休,但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系统赋予他的那些技能,大多是为了辅佐君王,但其中也包括了一些……用以自保,或者说,在必要时刻清除障碍的手段。

希望,用不上吧。

粥香渐渐弥漫开来时,院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伴随着水生那熟悉的、带着点雀跃的喊声:“先生!先生!我娘让我送些新腌的菜薹来!”

顾清辞擦了擦手,走去开门。

水生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个小陶罐,脸上红扑扑的,见到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先生早!”

“早,水生。”顾清辞接过陶罐,侧身让他进来,“用过早饭了么?”

“吃过了!”水生好奇地往院子里张望,“先生,书院今天开张吗?我什么时候能来读书?”

“今日还有些杂事要处理。”顾清辞温和道,“明日吧,明日辰时,你便可过来。”

“太好了!”水生欢呼一声,目光不经意间瞥见书房紧闭的房门,好奇地问,“先生,那屋里有人吗?我好像听到里面有动静。”

顾清辞面色不变,淡淡道:“一位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身体不适,暂住几日养病。”

“哦。”水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并未多想,很快又被院子里那丛翠竹吸引,“先生,这竹子真好看!我爹说,读书人院子里都要种竹子,是有气节!”

顾清辞笑了笑,没有解释这竹子只是前任屋主留下的,他懒得移除而已。他陪着水生说了几句话,便送他离开了。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他端着熬好的清粥和一碟小菜,推开书房的门。

床上的少年似乎被开门声惊醒,缓缓睁开眼,看到是他,脸上立刻露出带着点羞赧和感激的笑容:“先生……”

“吃点东西。”顾清辞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萧烬挣扎着想自己坐起来,却显得十分吃力,额上又见了汗。

顾清辞没有伸手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他自己勉强坐稳,微微喘息着,才将粥碗递到他手里。

萧烬捧着温热的粥碗,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斯文,偶尔抬起眼,偷偷打量坐在一旁看书的顾清辞。

晨光透过窗纸,柔和地洒在顾清辞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他垂眸看书的样子很专注,侧脸线条清俊流畅,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平和而淡然,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这个男人,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不知藏着怎样的暗流。

萧烬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思绪,默默地喝着粥。

米粥软糯,带着淡淡的清香,温暖了他冰冷已久的肠胃。这是他离开那座吃人的皇宫后,吃的第一顿安稳饭。

在这个看似普通的江南清晨,在这家新开的、不起眼的书院里,两个各怀心思的人,暂时达成了一个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一个试图隐藏过去,扮演纯良。

一个看破不说破,静观其变。

青云书院的第一天,就在这弥漫着粥香、药味和无声博弈的诡异平静中,缓缓展开。

顾清辞翻过一页书,眼角的余光扫过床上那看似乖巧无比的少年。

他知道,平静只是表象。

潜龙在渊,终有腾空之日。而他所求的,不过是在那风云骤起之前,多享受几日这江南的杏花春雨。

只是,这雨,似乎已经沾染上了别样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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