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卡的神情无比虔诚,他急切地盼望着郁桑能给他赐下伤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洗涤他曾经差点“弑主”的罪孽。
郁桑接过那把刀,他盯着冰冷的兵刃看了许久,然后他又看向引颈就戮的安卡。
“你冷静一些。”
安卡并没有为此变得冷静,他紧张过度。
“为什么、为什么?!”他说着抓住郁桑的手,他扣着郁桑的手,用尽力气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肩膀。
郁桑并不喜欢被人胁迫,更何况是被胁迫去伤人。
这太荒唐了!
安卡却十分执着,他似乎想将自己的肩膀戳个窟窿出来,就像……郁桑肩膀上的受伤的位置一样。
郁桑恢复得还不错,只是抬手还有些费劲。
他被安卡这反常的举动弄得心头烦躁,他用力推了一把安卡,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你发什么疯?”
两人的手同时松开,这把刀就这样在两人的指缝间掉落,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安卡忽而喜极而泣。
“我就知道上将你不会生我的气。”他开心极了,低沉的嗓音流露出如孩童般的纯粹。
从极伤心到极开心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安卡脸上绽放出笑容。
那张脸十分陌生。
安卡从一开始的金发碧眼到现在颓丧粗糙,反差极大,明明是全然不同的样貌,甚至行为举止都变得完全不同,可奇怪的是,郁桑却能辨认出来,这人是安卡。
似乎不需要多少特点做为参考,有的人你看一眼,便能分辨。
只是郁桑一头雾水,他完全看不出来安卡这回中的是什么病毒。
这和上次的**模块不同。起码从目前的状况来看,郁桑找不到安卡任何有迹可循的行为模式。
他不是为了取悦自己、也不是为了获取信任,他似乎真的是在……忏悔。
可是一个仿生人有什么好忏悔的?
运行错误就找到bug,然后把它纠正,如此而已。
安卡的脸贴在郁桑的手心上,对方粗糙的胡茬是如此明显,如此一个沧桑而又强壮的男人用这样的办法低头认错,让郁桑心底陡然生出一些不对劲来。
他更习惯于叫人负重跑个几千米,或者叫他去禁闭室关上几天几夜。郁桑习惯用各种办法让不认错的人痛哭流涕着认错。
而不是现在这样。
郁桑的脑袋忽然有点疼,他推开安卡的脑袋,保持距离,这样黏黏糊糊的肢体接触十分不对劲。
虽然自己并非是一个喜欢虐杀仿生人玩的变态,但也不可能是一个温声软语哄仿生人开心的傻瓜。
“你知道我杀不死你。”
安卡眼神颤动,里面的浓雾一点点聚起。
郁桑道:“你真的想死,就自己动手。”郁桑弯腰捡起那把刀。
安卡紧张地看着刀在他手里轻轻摇晃着,十分担心着把刀会不小心伤到他。
但是安卡显然是多虑了,郁桑的手很灵巧,他也很善于玩刀,那把刀在细长好看的手指间灵活地变化着。
安卡一时看入了迷。
郁桑下一句想说,既然你不想死,就不要搞这些把戏浪费时间。
但是郁桑的话还没能出口,安卡忽然夺刀刺向自己的喉咙,速度快得带着决绝。
郁桑的神色瞬间变了,他立即伸手去拦,但还是稍稍晚了一些,安卡的手指刺入了自己的脖颈,留下了一个口子,鲜血瞬间没了出来。
再往里一些,等安卡将主神经系统切断,他就约等同于死亡。
郁桑紧抓住安卡的手,眼睛瞪得极大。他一向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变了。
安卡缓缓吐出一句:“你还是讨厌我,对吗?”他抬起眼睛,那里的泪水已经蓄满。
郁桑竟有一瞬间晃神。
那一眼,承载了许许多多的哀怨和绝望,郁桑曾被无数人当面指控无情。
可是郁桑从未波动过,如若是必须的牺牲和舍弃,他必然不会动摇分毫。
可是安卡不同。
安卡不是他手底下的兵,也不是直属于自己的仿生人,更不是和自己合作的盟友。
郁桑此番细数下来,竟然发现,安卡承担了许多不该承担的职责。
如若他是上面派下来监视自己的工具,早在蜂巢时期他就不会听从自己的命令,隐瞒上报的数据。
如若安卡只是一个囚禁自己、操控自己的工具,那它不会放任自己离开蜂巢,所以即使是安卡开了那一枪,郁桑都并不惊讶。
等他睁眼后发现安卡背弃组织仍然跟在自己身边,反而是件奇怪的事。
安卡做了太多值得被销毁的事,他不是个听话的仿生人,而现在他更是个失控的故障仿生人。
郁桑只知道,仿生人的一切反应都是无数次调试的结果,所谓智能反应也不过是推演结果。
仿生人懂什么伤心?
郁桑对这方面并不精通,思考这个不如让他思考如何利用一个绝对效忠自己的机器来达成目的。
思及至此,郁桑忽而想起来的一件事。
安卡曾经操控了通缉犯的躯壳,他成功用意识连接了另一具仿生人。
可是这一举动不也等同于那个仿生人的意识同样入侵了安卡吗?
郁桑看着面前不对劲的安卡,忽而找到了一切答案。
他的暴力攻击行为、他的不受操控,他情绪的极端化,他随心所欲的鲁莽,都是黑市上的逃犯典型特征。
那不是病毒,那是部分杀人狂的意识融合进了安卡的意识。
郁桑觉得自己从死胡同里走了出来。
郁桑松了口气。
“我并不讨厌你。”
果不其然,安卡一下子又高兴起来,如同枯萎的枝叶重获生机,他情不自禁握住郁桑的手,无法克制地吻了好几下。
郁桑手里的刀没松,在安卡的脸上划出几道浅浅口子。
郁桑继续试探。
“我当然不想要你死。”
安卡不断重复着“那就好那就好”。
他给自己包扎伤口,却胡乱地把血抹得身上到处都是。他是那样如释重负。
这句话像一束光照亮了他、赦免了他。
安卡压根没看出来,郁桑此时已经是审讯犯人的眼神了,他提防而又克制,只是嘴上说得好听而已。
郁桑又说:“我需要你。”
这一句一句,简直像是一剂又一剂强心剂注入,安卡已然忘却了身上所有的伤痛。
安卡看着满脸病容的郁桑,点头。
是啊!郁桑需要我!
他立刻给郁桑去准备洗漱的热水,虽然每天安卡都会帮他擦洗,但是能亲自洗漱还是不同的,这能洗去病气。
郁桑靠在床头持续观察着安卡。
安卡急急忙忙进了浴室,他猛然发现这间屋子的一切都破旧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浴室尤其破旧,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沉淀下来是厚厚的黄土。
而几日前给郁桑买的新衣服从柜子里拿出来时,发现竟然破了好几个洞,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啃坏的。
这怎么能行!
安卡越忙,麻烦就越多。
安卡要出去给郁桑买干净的饮用水来洗澡,又要给他买新衣服、新的生活用品。
他在屋里乱转,不断扩充着自己的采购列表。
郁桑用目光跟随着略显神经质的安卡,一句话也没有说。
安卡粗略地统计了一番,停了笔,将纸条放进裤兜,正要急匆匆出门,可低头看到这个被撬坏的锁,满腔热情一下子消散无踪。
他停下脚步,双脚如同灌铅,他在纸条上又添了一项。
“太危险了,我不能留你一个人。”
安卡又陷入了恐慌和两难的境地。
经过此事,他再也不能放心。
郁桑似乎看出了安卡的心事,他道:“你去吧,不必担心我。”
安卡不这么认为,郁桑越是这么说,安卡就越是担心。
他站在门口,犹豫不决、思来想去,总算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用家里的座机拨打了个电话。
……
施大夫此时正在恩施医馆给小金治伤。
小金伤得很重,好在小命保住了,但他两只手都被废了,接下来好几个月不能自己进食,更遑论干老本行,这和要了他的命也差不了多少。
小金哭天喊地。
施恩大夫被他哭得头都疼了,但也没进一步责备小金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举动。
他忧心忡忡,他发觉安卡和阿靖完全不同,并不是一个常规的仿生人。
“小金,我早说了,你得找个正经工作。”
小金道:“老施,这俩新住户到底什么来头,我差点死在那!”
施恩嘀咕道:“这不是没死吗,没死就少打听,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这不是你挂嘴边的话吗。”
小金气哄哄:“这笔账老子记下了,等下次……”
施恩毫不客气地打断。
“还下次呢,我这把老骨头可是经不起折腾了,下次我可不去救你。说真的,以后看见那人记得躲着走,懂吗!”施恩狠狠给小金正骨,给小金又是疼得龇牙咧嘴。
“知道知道知道!”小金嘀咕道,“我听说他是你熟人,怎么一点面子不给……”
小金的声音猛然止住,因为他听到了施恩老年机扩音里吴靖冷酷的嗓音。
那种被人打断手脚一下子涌上心头,他冷汗涟涟地屏住呼吸。
那保安在电话那头问施恩要租轮椅。
施恩当即表示有货,待会送上去给他。施大夫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还在电话里和这嗜血保安掰扯了好半天轮椅价格。
小金极力降低存在感,但是仍旧被发现了。
保安话锋一转,忽而提起小金。
“那小偷没死吗,他在你的医馆?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小金简直想要尖叫:自己没说话啊!呼吸声也能听出来?!
施恩笑道:“放心,没死人。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件事到此为止。”
安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笑了两声就挂掉了电话。
他将电话放置回去,一转身。
郁桑盯着安卡的脸。
安卡不知他是怎么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郁桑强调道:“你不能去杀了他。”
安卡似乎想反驳。
郁桑又道:“他不重要。我们有别的事要做。”
安卡的笑容一下子绽放了。
他,我们。
安卡满意这个语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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