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顾青云目光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重复了那句至理名言：“背靠大树好乘凉。”

在这世道，纵有家财万贯，也需有守住这财富的能耐。否则，柳家又何须千方百计，曲意逢迎太守莫齐鲁？

只是，莫齐鲁这棵大树，根基已然腐朽，不再牢靠了。

在离开寒山书院前，顾青云早已从同窗张谨那看似不经意的炫耀中，捕捉到了至关重要的信息。他叔父吏部侍郎张恒方，即将赴任江淮漕运总司使。

顾青云敏锐地察觉到，太后一党恐已失势，那么，作为太后亲弟弟的金陵太守莫齐鲁，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金陵城，眼看就要变天了。

纺织工坊毕竟依仗柳家出面，所以顾青云得给柳家找一个新的靠山。

而卢屹的父亲卢湛河，守制之期将满，起复在即。以卢家昔日的地位与声望，一旦重回朝堂，影响力不容小觑。

只要运作得当，审时度势，卢家这艘大船，绝不会那么轻易倾覆。

柳文瑛深吸一口气，他看向顾青云的眼神，已不仅仅是欣赏，更添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敬畏。眼前这个少年，所思所虑，早已远超同龄人，甚至超越了许多在商场官场沉浮半生之辈。

“我明白了。”柳文瑛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卢氏……确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柳家虽富，但在真正的权贵面前，不过是一块肥肉。若能攀上卢氏这棵参天大树，即便让出部分利益，换来的是家族的稳固和未来的机遇。

但柳文瑛仍有疑虑：“只是，卢氏门第高华，向来清贵自持，未必看得上我们商贾之家。即便有怀瑾你从中牵线，他们又岂会轻易答应与我们合作”

顾青云唇角微扬：“柳兄所虑极是。若直接以金银利诱，自然难以打动卢大人。但若我们献上的，不只是一份利润，而是一个‘契机’呢？”

柳文瑛的双眸，满是疑惑。

顾青云却不再言语。

有些事，懂得人自然懂。譬如……卢湛河。

纺织，看似只是寻常俗务，可它背后，却藏着事关民生的经济命脉。

吃穿用行，乃老百姓脱不开的几件要事。掌控了先进的纺织技术，便等于握住了金陵乃至江南百姓的衣帛之源，其意义，卢大人那样的人物，不会不懂。

与卢氏合作，并非单纯祈求庇护，而是互利共赢。他们出技术、出人力、出资金，卢氏出威望、出庇护，为他们挡住来自官面的不必要的麻烦。

对于急于重振声威、积累实力的卢家而言，这难道不是一份难以拒绝的礼物吗？

*

除夕守岁，柳文瑛原本想邀请顾青云母子一起，却被婉言谢过。最终，还是柳文鸢心思细腻，吩咐厨房精心备了几样清淡雅致的小菜，送至东院。

顾青云给贺掌柜和摘星发了红包，与丁氏安静地用了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顿年夜饭。

大年初二，卢屹的请帖便送到了柳府，邀请顾青云于初六过府赴宴。

柳锦财得知此事，竟比他自己受邀还要重视百倍，立刻张罗着要请最好的裁缝为顾青云赶制新衣，还要购置玉佩冠饰。

顾青云推脱不得，加之柳文瑛在一旁笑着劝道：“怀瑾莫要同我爹客气，他别的没有，唯有这黄白之物甚多，你只管收下便是。”

顾青云哭笑不得，最终只能承下这份厚意，向柳锦财郑重道谢。

顾青云见状，心下又是无奈又是感念，最终只得承下柳家这份过于热情的厚意，向柳锦财郑重道了谢。

然而，得知顾青云竟要应卢家之邀前去赴宴，丁氏便开始神思恍惚，坐立难安。她几次望向顾青云，眉眼间写满了欲言又止的焦虑。她心底深处，竟萌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阻止儿子与卢家有任何往来。

最终，忍无可忍，丁氏还是在一个午后拉住了顾青云：“卢家那样门第高华的世家大族，岂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轻易招惹的？青云……你……还是莫要……”

顾青云只当她仍是介怀昔日被卢氏逐出家门之痛，便温言安慰道：“母亲多虑了。云笙兄待人至诚，卢大人亦是明理之人，并非那般仗势欺人之辈。”

丁氏见劝说不动，便不再多言，可心中的忧虑却未曾消散半分。整个年头里，竟难得见她强颜欢笑几次。

见丁氏如此，顾青云心中不免存下几分疑惑。他实在不解，为何母亲会对卢家抱有如此深切的忌惮，甚至到了惶惶不安的地步？

顾青云自嘲实在无法洞察女人的心事，只好转而求助柳文瑛，恳请柳夫人和柳文鸢平日多来陪伴丁氏，带她散心。

柳家母女自是热心肠，时常邀请丁氏一同出门，或是逛街，或是听戏，倒也确实让丁氏转移了些许注意力。只是，每当想起顾青云与卢家来往日益密切，丁氏眼中依旧不受控制地流露出几分忧惧之色。

然而不管她如何紧张忧虑，初六还是如期而至。

一大早，金陵竟难得地飘起了细雪，洁白雪屑，装点得城内一片素净。

柳文瑛正准备去找顾青云，不料门房却匆匆来报，卢家大公子前来拜访！

卢氏嫡公子亲至！

听闻卢屹亲至，柳锦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那热切架势，恨不能立刻张罗宴席，将这位卢氏嫡公子奉为上宾，留在府中用膳才好。

柳文瑛却心知卢屹是专程为顾青云而来，一力按下过于热情的老父亲，体贴地将卢屹引至东院。

“新年大吉。瑞雪兆丰年，愿你我新年诸事顺遂，更进一层。”

三人相见，互道了新年祝词。

见时辰尚早，柳文瑛便命人在院中小亭置了红泥小炉，烹上热茶。雪花簌簌落下，亭中茶香氤氲，三人赏雪闲谈，竟也言笑晏晏，气氛颇为融洽。

柳文瑛在一旁暗暗观察，心中不由感慨，卢屹不愧是百年世家精心培养的嫡长子，言谈间见识广博，气度从容温润，待人接物既不显疏离又不失分寸，确是人中龙凤。

而卢屹对柳文瑛亦有些许改观。他原以为商贾之子多半俚俗，未曾想柳文瑛不仅举止得体，言谈间更透着一股机敏与练达，对商事、时务乃至风雅趣闻都能接得上话，且往往有独到见解，并非寻常纨绔子弟。他不禁对这位柳公子也生出了几分欣赏之意，难怪怀瑾愿意于之相交。

闲谈片刻，卢屹估摸着时间，见雪势稍缓，便适时温言道：“雪景虽好，不可贪欢。时辰将近，我们这便动身吧，莫让家父久候。”

顾青云第一次踏入卢府，恰是雪后初霁。细雪如絮，轻柔地飘过嶙峋假山与蜿蜒的回廊，将江南园林的秀雅玲珑勾勒得愈发分明。院中几树寒梅正破雪而绽，冷香暗浮，映着白墙与冰池，宛若一幅笔意清冷的水墨画卷。

在这片静谧的诗意之中，仆从们皆身着素净棉衣，步履轻稳从容，各司其职，悄无声息，处处透着百年世家沉淀下的井然气度与规矩方圆。

卢湛河已在正厅等候。

卢湛河目光掠过中庭，正见顾青云与自家儿子卢屹并肩踏雪而来。两人年纪相仿，身形相若，一色青衫映着素雪，步履从容，竟无端显出几分和谐。

见到顾青云的第一眼，他心中便微微一怔。眼前这少年，与记忆中那个模糊而顽劣的庶子形象，已然判若两人。

顾青云与顾凌云在五官眉眼上的确极为相似，皆继承了其父顾明舟的清俊相貌。只是从前，顾青云总以一副娇蛮任性的姿态示人，与顾凌云那等谦和温润的君子风范截然相反，才让人忽略了这份相似。

如今他不再藏拙，那份沉淀下的聪慧与从容自然流露，竟与顾凌云像了七八分。若此刻顾凌云亦在旁，二人并肩而立，只怕真会被人误认为是一对孪生兄弟。

卢湛河凝神细看，心中微微一动，恍惚觉得顾青云与自己儿子的眉眼气度间，竟也有三分难以言喻的相似。

顾青云那双眸子，清亮沉静，相较于外甥顾凌云那般朗月清风般的温润，竟反而更似卢家人。

那是一种深藏于书卷文气之下的敏锐与洞悉，潜藏着不轻易示人的睿智与锋芒，让卢湛河不由想起早已过世的父亲，卢太傅。

若真要细究，顾青云的眼眸，比他父亲，又多一份坚毅决绝。

可顾青云与卢家……并无血缘关系啊。

卢湛河压下心中那点疑惑，看向已到近前的顾青云，心中越发感慨。

若之前一切皆是刻意伪装，且能瞒过自己这双眼睛……那么，此子心性之深、耐性之久，着实令人钦佩。

他倒不觉得藏拙是坏事。设身处地想想，若自己处于顾青云的境地，与嫡兄仅差一日出生，若同样锋芒毕露，对顾家、对他自己，恐怕都绝非幸事。

顾青云能安然长大，未受明显苛待，恐怕正得益于他自幼表现出的“娇蛮任性”，既让当家主母放心，又让顾明舟心生怜惜与补偿之意。

[捂脸偷看][捂脸偷看]舅舅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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