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宁王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目光投向窗外朦胧的烟雨,语气里带着几分深思:“卢湛河出任金陵太守,这个安排确实出人意料。不过细细想来,在眼下这般局势下,倒是个绝妙的选择。”
谢长安正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闻言指尖微顿,轻轻“嗯”了一声。
宁王见他有所回应,眼中掠过一丝欣慰,却仍保持着随意的语气:“卢家世代清流,在江南士林中威望极高。由他坐镇金陵,既能安抚地方,又能牵制东海王的势力。”
“确实。”谢长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卢湛河此人,看似温和,实则胸有丘壑。这一步棋,走得妙。”
谢长安手中的棋子,极其利落地落在棋盘上。
雨声淅沥,敲打在青瓦上,宁王目光幽幽,反而压低了声音:“更妙的是,寒山书社如今在江南印书行销,背后就有卢家的支持。”
谢长安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弧度:“可真正主导的人,并非卢大人吧?”
宁王见他点破,不由勾唇一笑:“本王还是小瞧那臭小子了。寒山书社本是他一手促成,如今又能说动卢家合作,这小子,日后怕是要给本王惹祸啊。”
能让宁王如此亲昵地叫臭小子的人,除了顾青云,不做二想。
谢长安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揭穿他表里不一的面具:“可您心里分明高兴着。”
棋子在谢长安指间转了转,最后落下:“书社……看似风雅,实则掌控着天下人的耳目。顾青云这一招,比刀剑更利。”
身为一国太子,谢长安想得自然比寻常人要深入许多。
有卢湛河这位新上任的金陵太守保驾护航,寒山书社在江南的扩张之路,自是畅通无阻。
江南之地,素来文风鼎盛,钟灵毓秀,自古便是才俊辈出之地,天下读书人,十之六七出其左右。若能掌控江南的文坛风向,便无异于执掌了天下士子之心,无形中握住了大瑞朝未来的文脉与喉舌。
届时,天下读书人眼中所见的,恐怕就只能是顾青云想让他们看见的了。
谢长安抬眼望向窗外绵密的雨幕,良久,才低声道:“文脉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顾青云若真掌握了这水流的源头,其力……确实远超刀兵。”
宁王颔首,语气带着几分凝重与探询:“这‘以书驭心’的手段,若操于一人之手,福祸难料啊。”
谢长安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声音低沉:“是福是祸,不在垄断,而在执笔之人的心。若其为天下开明智,则万民幸甚;若其为一己筑高台……”
他话语未尽,指尖的黑子轻轻叩在棋盘一角,发出清脆一响,余韵在寂静的书斋中缓缓荡开。
宁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棋局,只见那一子落下,原本明朗的局势顿时生出新的变数,如同未来一般,幽微难测。
“所以你觉得,江南这一局..……”
“尚未可知。”谢长安落下一子,“但至少,不再是死局了。”
*
清明前后,山下的农户因用上了顾青云改良的曲辕犁,春耕效率大增。为表谢意,几户农人合力宰了一头猪,将半扇猪肉亲自送到了寒山书院。
宁王心中欣慰,吩咐厨房将猪肉整治成菜,给书院师生加餐,还特意留下肥嫩的蹄髈,说要设个小宴,专请顾青云和牛先生。
当晚,如隐书斋内灯火温然。顾青云应约而来,黎琼也不请自到,宁王索性将杜先生、徐先生等几位师长一并请来。
几人围坐一桌,猪肉炖得软烂入味,香气四溢,众人吃得尽兴。
牛先生难得放松,话语间带着几分自豪:“这猪是山下农户自家养的,肉质紧实,肥而不腻。”
杜先生等人见他高兴,也含笑举杯,谢他让大家尝到这般好肉。牛先生虽饮得满面红光,头脑却还清醒,连连摆手道:“都是青云的功劳,若不是他改良的犁,哪来这么厚重的谢礼?”
顾青云只谦和地笑着,并不多言,安静地为诸位师长斟酒布菜,恪守弟子之礼。
宴罢人散,几位先生酒意酣然,宁王索性让他们在书斋歇下,自己也回房小憩。
顾青云没喝多少,并无醉意,但也没有马上离开。
他独坐院中老松之下,看着哑仆与谢长安默默收拾一桌的残局。
谢长安腿脚不便,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吃力。顾青云的目光落在他腿上,左腿尚好,右腿却明显短了一截,应是当年断骨未能接正。若在现代,不过是一次手术的事,可在这里,却注定是一生的烙印。
顾青云想起卢屹曾略提过的往事,心中泛起一丝同情。一个本该持书立言的读书人,因残疾沦为仆役,其中辛酸,可想而知。他暗自沉吟,一个念头渐渐清晰。
等谢长安与哑仆离开,顾青云走到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因为黎先生撒开的酒水,地上留下了一深一浅的脚印,正是谢长安的。
顾青云用手比划了尺寸,心里大约有了数。
十余日后,顾青云再次出现在如隐书斋门外。
哑仆正要通传,却被他轻声止住:“我此番是来寻谢先生的。”
谢长安闻讯走出,面露疑惑,却还是将他引到松树下坐下。
“不知公子找奴,所为何事?”
顾青云从随身布包中取出一双新靴,递了过去。
谢长安眉间不解更浓:“公子这是何意?”
“谢先生不妨一试,”顾青云语气温和,却略带歉意,“我是估摸着尺寸请人做的,若不甚合脚,还望见谅。”
谢长安指尖触到鞋底时,神色蓦然一动,两只靴底外观厚度一致,但右靴内却暗藏一层软垫,穿上以后大概能够补足腿长之差。
原来,顾青云依着现代内增高鞋的思路,特地找山下绣娘为谢长安定制了这双靴子,只为让他行走时能少些颠簸,多些平稳。
顾青云见他神色凝住,忙解释道:“在下绝无轻慢之意,只是想着若能略尽绵力,让先生步履稍舒,亦是好事。”
谢长安抬起眼,对上顾青云的目光。那眼中没有刻意讨好,只有一片干净的怜悯。
怜悯?谢长安心底冷笑。他最不需要的,便是旁人的怜悯。
谢长安顿时面色转冷,将靴子递回:“多谢公子美意,但在下无需此物。”说罢,转身欲走。
“谢先生,”顾青云在他身后唤住他,声音清朗却坚定,“人生在世,已多坎坷。若有法子能让自个儿好过一分,何必因一时意气而拒之门外?尊严不在忍受苦楚,而在看清处境后,仍愿向前走一步。”
谢长安脚步微顿,却终未回头,沉默地消失在门廊转角。
顾青云轻叹一声,将靴子交予一旁的哑仆,故意扬声道:“这靴子既无人需要,留着也是无用,若无人穿,便丢了吧。”
门廊后的身影,蓦地一顿。
*
顾青云送来的这双靴子,最终呈到了宁王手中。
宁王端详着这双看似寻常、实则内藏玄机的靴子,心绪起伏难平。顾青云这小子……真教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以他的机敏,怎会看不出谢长安向来厌恶旁人提及腿疾,更不愿受人怜悯?正因如此,宁王多年来从不敢轻言为他治腿,唯恐触痛旧伤。
就连偶尔出入如隐书斋的师生,也大多知晓谢长安的“身世”,默契地不去打扰他这片隐痛。
可顾青云偏偏敢。
他不仅没有回避谢长安的残缺,还奉上这双靴子,明言要为他补全遗憾。
他怎就如此大胆!宁王几乎不敢想象,他那侄孙收到这份“厚礼”时,该是何等的震怒。
宁王走到谢长安的房间外,屋里果然灯火未灭。
宁王推门而入,就见谢长安坐在窗边,神情平静得让宁王心惊。
谢长安抬头,看到宁王手中那双靴子,神情冷的像冰:“您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宁王心中一叹:“顾青云他……虽行事莽撞,但并无恶意。”
“恶意?”谢长安讥讽一笑,脑海中不由想起顾青云说的那句话。
「尊严不在忍受苦楚,而在看清处境后,仍愿向前走一步。」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他心底封锁已久的闸门。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暴戾与不甘,竟在此刻汹涌而出,冲垮了他多年来拼命维持的平静。
谢长安眼角蓦地泛红的双眸狠狠刺向宁王:“他是在提醒我,即便是个瘸子,也该感恩戴德,抬头挺胸地走路么?!”
身陷沟渠,心向明月?说得何其轻巧!何等诗情画意!可若非亲身陷在这泥淖之中,谁又能懂得这日复一日被绝望啃噬的痛苦?!
他本是九天明月,何曾想过会坠入这无边深渊?这份蚀骨之痛,有谁能懂?!又有谁配来怜悯?!
每一次踩下那不平的靴底,都是在提醒他,他这一生,将永远深陷泥潭,永无光明之日。
太子殿下本来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呐[可怜][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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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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