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东宫偏门。
“殿下,这边!快!”一个面生的小太监,眼神闪烁,声音压得极低,引着刚被册封为太子、年仅八岁的南宫疏,从一扇少有人知的窄小偏门钻出了巍峨宫墙。这是南宫疏第一次真正置身于宫外的世界!
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叫卖的吆喝、行人的谈笑、骡马的嘶鸣、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汇成一片他从未听过的、充满生机的巨大噪音。空气里不再是宫中千篇一律的熏香,而是各种食物蒸腾的热气、牲口的腥臊、尘土飞扬的气息……陌生而新奇的一切,瞬间淹没了年幼的太子。他穿着低调却质地精良的锦袍,小脸兴奋得通红,乌溜溜的眼睛贪婪地扫视着街边琳琅满目的摊铺:捏得栩栩如生的泥人、花花绿绿的布匹、冒着油光的烤饼……他完全忘了引路的小太监,像只脱笼的小雀,一头扎进了这光怪陆离的市井洪流。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对着一摊色彩斑斓的布老虎看得入神,下意识想招呼人付钱时,才猛然惊觉——那个小太监不见了!
恐慌瞬间攫住了小小的南宫疏。他茫然四顾,周围全是陌生而拥挤的面孔。他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羔羊,穿着显眼的华服,手足无措地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心。
“小公子,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贵人,赏几个钱吧……”
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乞丐,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迅速围了上来。他们伸出脏污的小手,眼巴巴地望着他华贵的衣料和腰间精致的荷包。
年幼的南宫疏哪见过这阵仗?他下意识地捂紧了荷包,小脸煞白,连连后退:“没……没有……”声音带着哭腔。
“嘿!穿这么好还说没有?骗鬼呢!”一个稍大些的乞丐头目啐了一口,眼神变得凶狠,“不给?兄弟们,自己拿!”
几个小乞丐一拥而上,拉扯他的衣袖,抢夺他的荷包!南宫疏吓得哇哇大哭,拼命挣扎,却哪里敌得过几个常年混迹市井、手脚麻利的半大孩子?
眼看荷包就要被扯下,他就要被推倒在地,“嗖”,一颗石子打中了为首的小乞丐。
“谁?!”小乞丐捂着脑袋,环顾四周,“是哪个贼玩意儿?!”
“嗖”,又是一颗石子,打中了为首小乞丐的另半边脑袋。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旁边一个卖杂货的摊子底下猛冲出来!他大概十岁左右,比那几个乞丐更瘦,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身上挂着破布条,脸上脏得看不清五官,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手里一把弹弓,指哪儿打哪儿。
“哎哟!”
“是犬奴!快跑!”
小乞丐们显然认得他,纷纷抱头鼠窜,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惊魂未定的南宫疏还在抽噎,泪眼朦胧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救命恩人”。
犬奴喘着粗气,收起弹弓,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危险解除,这才看向南宫疏,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屑和看傻子似的怜悯:“哭什么哭?穿成这样还敢一个人瞎跑?等着被人剥光了当猪仔卖吗?”
南宫疏被他凶巴巴的语气唬住了,抽噎着不敢再哭,只是紧紧抱着自己的小荷包。
犬奴看他那副呆呆傻傻、惊魂未定的样子,撇了撇嘴,转身就走。
“等……等等!”南宫疏下意识地喊住他,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他笨拙地在身上摸索,想找点东西表达谢意。手指触到腰间悬挂的一个小物件——那是父皇赏赐的一个黄铜麒麟挂件,工艺繁复,麒麟踏火,威风凛凛。他解下来,小心翼翼地递过去:“给……给你……谢你救我……”
犬奴回头,瞥了一眼那在阳光下闪着铜光的麒麟,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玩意儿又不能吃,擦屁股都嫌硬!不要!”他转身又要走。
南宫疏急了,又慌忙在身上掏摸。这次,他从荷包里摸出了用油纸包着的、已经有些压扁的糖糕。这是他早上没吃完偷偷藏起来的。他舔了舔嘴唇,有些不舍,但还是递了过去:“那……那这个给你?甜的……”
犬奴的脚步顿住了。他慢慢转回身,目光死死盯住那块糖糕。甜食!对他来说,这是比金子更稀罕的东西!他迟疑了一下,抓过糖糕,打开油纸,狠狠咬了一口!
浓郁的麦香混合着粗粝砂糖的甜味,瞬间在口中炸开!犬奴的眼睛猛地亮了!他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几口下去,糖糕只剩下指头大的一块,小乞丐万分不舍,想来想去,用油纸将剩下的糖糕包了起来,珍之又珍放进怀里,随即又把手上粘的糖屑舔了个干净。
再看南宫疏时,小乞丐眼神里的戒备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傻气的满足和一丝亲近。他抹了抹嘴,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嘿,傻小公子,算你够意思!走,犬奴哥带你玩去!让你开开眼!”
为了展示自己的“本事”,犬奴决定带他见识自己最得意的武器——一把用硬木和牛筋做成的弹弓!洛阳城的小乞丐们都知道他犬奴的准头,弹无虚发。他熟门熟路地领着懵懂的南宫疏七拐八绕,来到一段僻静、长满荒草的城墙根下。那里赫然有一个被杂草半掩的、仅容孩童钻过的狗洞!
“钻过去!外面有兔子!”犬奴兴奋地说。
南宫疏看着那黑黢黢、沾满泥土的洞口,有些犹豫。但犬奴已经利索地趴下,一溜烟钻了过去,在外面催促。南宫疏一咬牙,蹭了一身泥,总算钻了出去。
城外的小树林里,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犬奴果然没有吹牛。他像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行,眼睛锐利地搜寻着。很快,他发现了目标!屏息,拉弓,一颗圆溜溜的小石子激射而出!
“噗!”
一只正在啃草的灰兔应声倒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南宫疏“啊”地轻呼一声,跑过去,看着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它……它死了吗?好可怜……”
“傻小公子,兔子生来就是给人吃的!”犬奴麻利地拎起兔子,熟练地找地方生火。他动作利落,眼神专注,仿佛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处理干净后,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布包,里面是比金子还珍贵的宝贝——一小撮粗盐!他无比郑重地,在烤得滋滋冒油的兔肉上撒了一点点。
油脂滴落在火堆上,噼啪作响,浓郁的烤肉香气弥漫开来。南宫疏看着那烤得金黄焦脆的兔肉,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他一边心疼可怜的小兔子,一边又忍不住被那诱人的香气勾得直咽口水,小脸上满是纠结。
犬奴撕下一条最肥美的后腿肉,吹了吹,递给南宫疏:“喏,傻小公子,尝尝!犬奴哥的手艺!”
南宫疏看着递到眼前的肉,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馋虫,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油脂混合着盐味和肉香在口中爆开,从未有过的野性滋味瞬间征服了他!他眼睛一亮,忘记了刚才的悲伤,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满嘴流油,连声说:“好吃!好吃!”
犬奴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傻样,嘿嘿直笑,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南宫疏的脸颊,白白嫩嫩,还肉鼓鼓的,就像铺子里刚出笼暄呼呼的白馒头。
“慢点吃,傻小公子!以后犬奴哥罩着你!”
篝火渐熄,兔肉的香气散尽,只剩下木炭的余烬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吃饱喝足的南宫疏靠在树根下,眼皮开始打架。犬奴用泥土小心掩埋了火堆,只留一点微红的光:“傻小公子,眯会儿,天擦亮就送你回去。”
南宫疏愣愣地看着小乞丐:“犬奴哥,你眉毛断了吗?”
犬奴摸了摸自己左眉。“啊,这是跟人打架打的。”
“疼的吧?我最怕疼了。”南宫疏揉了揉眼睛,实在熬不住,合上了眼,“等天亮了,犬奴哥跟我一起回去,我给你吃糖糕,好多好多糖糕,犬奴哥陪我玩儿,给我打兔子。没人会再欺负我们。”
小乞丐看着南宫疏小白馒头似的脸,鼻子有点酸。这一日是他偷来的。他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小公子做朋友呢。
他默默地看着星星点点的篝火,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像只守夜的幼兽。
然而,温暖的火光终究引来了不速之客。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和粗重的喘息。几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身影出现在篝火残余的光晕边缘。他们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手里拿着削尖的木棍或豁口的柴刀,眼神浑浊而贪婪,像饿极了的豺狗,死死盯着篝火旁两个显然不属于荒野的孩子。尤其是南宫疏,身上那件锦袍虽然沾了泥污、但质地一看就非凡品。
“嗬……运气不错,逮着两只小肥羊!” 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汉子,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声音嘶哑。他几步上前,枯瘦却有力的手像铁钳般一把就攥住了刚被惊醒、还懵懂着的南宫疏细嫩的手腕。另一个流民也扑上来按住了想要跳起来的犬奴。
“放开他!”犬奴拼命挣扎嘶吼,像被激怒的小狼,但力量悬殊太大,被死死按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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