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一集

鸟飞兔走,日子高度重叠,偶尔回想,尽数不出几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2009年12月31日一过,迎来新的一年,大家还不习惯新的年份,偶尔感慨,距离千禧年已要十年。

不过这不是中国人传统的新年,那种年华易逝的感觉还不算强烈。

直到,二月初期末考试结束,大伙儿脸上难得露出几抹松懈神色,话题从复杂的题目变成了寒假要做点什么时,白妤听着,好一阵恍惚。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放到身边空着的位置上。

一切都像是昨天。

他们刚刚收到录取通知书,刚刚在这里展开新生活,刚刚断联。

但一转眼,夏天已经结束很久了。

杭臣的桌上,在不知不觉间堆满了各种试题卷子和新的书本资料。

圣诞节放在那儿的那枚平安果没坚持多久,早早从内部开始腐烂,渗到表皮后更是迅速变样。

她不舍得扔,当时等了很久,等到实在不成样子才把苹果扔了,因此课桌上留下了一圈棕褐色的印子,反复擦拭也没用。

他离开太久了。

久到别人心里都有了端倪。

于是在那个大家祈祷新的一年新的有好运气的一月,陆陆续续有很多人来问她杭臣是怎么了,怎么还不来学校。

每次问,每个人,都能轻易击倒她好不容易建立的堡垒。

她只能像从前不擅打交道的样子,闪躲着说不知道,暗示别人别再问了。

杭臣以前的人缘很好,就连初中同学和老师都会联系她询问。

包括曾经霸凌过她的徐娇盛。

徐娇盛和他们一个高中,在隔壁班,某天中午,很突然地来到他们教室,倚在窗口,生硬地喊她。

她问她:“喂,听说杭臣病了,怎么回事儿啊?”

一如既往的趾高气扬。

白妤不想和她打交道,心情也本就烦闷。她看了徐娇盛一眼后继续低头写作业,选择忽视她,内心祈祷她能识趣地离开。

但徐娇盛一向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面对白妤的忽视既不爽又觉得可笑,她高高扬起下巴,嘲弄道:“你是不是有病啊?我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看你这呆呆笨笨的样子,是不是高中除了杭臣也没人搭理你?现在杭臣走了,变聋哑人了?”

熟悉刺耳的声音和话语有一刹那让白妤回到了曾经做‘奴隶’的时候。

已经过去十年了,孩童时期的事情大多都变得模糊不可辨。

但就如曾经她和杭臣说的那样,记忆区域储存空间有限,只要记得重要的事情就好了。

可怕的是伤痛比幸福要记得更清楚。

她又想起那天,徐娇盛也是同样的盛气凌人,杭臣像骑士一样挡在她面前。

他们跑起来,有风,有光。

可惜后来几年她依旧被某种恐惧笼罩着,只能用自己的小方式暗暗反击。

但原来真的是这样,原来真的如杭臣小时候说的那样。

当别人朝你露出恶念的时候,哪怕你的手很小很弱,你也要伸出你的爪子。久而久之,他们就会知道你是个不能欺负的人。

原来真的是这样。

白妤握着笔的手越来越用力,笔锋毫无察觉地在练习册上划出了一道突兀的长线。

徐娇盛见她一直低着头,更变本加厉起来。

“你是不是不敢和我说话啊?”

“怕我把你以前的事情都说出来?”

“说话啊,杭臣到底怎么了?”

白妤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有什么在四肢百骸炸开。

但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坐在前头的马盈薇和姜素忽地转过身来。

马盈薇扶了扶银边眼镜,十分公式化地说:“有事情问别人礼貌一点,再者,别人有拒绝回答的权利。还有,我们五班不欢迎没教养的人,请。”

徐娇盛嗤笑一声,上下打量马盈薇,嘲讽道:“原来还是有病友的啊,不过有病的人果然只能和其他有病的人做朋友。啧啧,真是亏我还好心来问一问,算了,我还是——”

啪——

突然,忍无可忍,白妤重重拍笔的声音打断了徐娇盛,她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转向徐娇盛。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白妤说。

她轻飘飘又冷漠的语气像一根根软刺,扎在毫无准备的徐娇盛身上。

但下一秒徐娇盛就反应了过来。

从小被众星捧月的公主,都是哄着夸着,高傲的自尊心绝对不允许一个哪儿都不如她的人践踏。

别人一个字都不行,一点反抗都不行。

徐娇盛唰地一下把窗户拉开到最大,眉梢吊起,扩大挂在嘴边的讥笑,阴阳怪气道:“胆子变大了?怎么,是因为到了新学校,有了新朋友有底气了?大家都不知道你小时候别人都不和你玩吧?你猜他们知道后还会和你做朋友——哦不,病友吗?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糟糕吧?”

白妤没有后退,也没有被她的话激怒,只是这样淡淡地看着她,轻声回答说:“糟糕的是你呀……你忘了吗?你一年级就学会了让同学下跪,你三年级就学会了造谣同学谈恋爱,你初中就会以家庭外貌判定一个人,拜高踩低。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糟糕吧?你不知道你这些所谓的朋友有多不可靠吧?”

“你!”徐娇盛咬紧了牙,气到一时没办法快速反击,只剩胸腔里怒火来回撞击翻滚。

“你可以走了吗?”白妤说。

徐娇盛冷笑一声,行动快于思考,她的手臂越过窗户,狠狠推了白妤一把。

“你算什么东西。”徐娇盛恼羞成怒道。

白妤没想到她会这么激进,脚下一踉跄,瞬间失去平衡,同时后脚跟绊倒椅腿,来不及稳住重心,措不急防地往后倒去。

慌乱中,出于本能,白妤想抓住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抓住。

哗啦啦——桌子,椅子,书包,习题本,试卷,尺笔,倒了一地,像座废墟。

巨大的动静让教室瞬间安静。

所有人纷纷投来目光。

时间瞬间被静止,但随着姜素一声气势汹汹的‘你干什么’,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那头的陆潭第一个站起来,抿着唇,气压极低地快步走过去。

接着,许多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接踵而起,黑压压的一片人都不约而同地朝白妤那边靠近。

声音杂七杂八地响起。

男生说:

“你哪个班的?”

“你他妈要打架是吧?”

“妈的,我们五班的人谁敢欺负!”

女生说:

“你怎么打人啊?”

“我们要告诉老师。”

“我刚都听见了,你不仅先打了人还先骂人。”

徐娇盛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干巴巴又倔强傲气地说:“你们干什么?是你们想要打人吧?刚刚,要不是她说话难听我会不小心推她吗?”

她边上的朋友说:“对啊,你们想人多欺负人少?以为我们四班没人?”

班里的声音又喧嚣而起。

男生说:

“是你们先挑衅的!装什么绝世小可怜!”

“呵,我们五班怕你们?哪次月考不是把你们碾压得气都不能喘?我们,不光文的行,武的也行。要不要比比?”

“我们还是讲文明的,爽快点,给白妤道歉,这事儿就过了。”

女生说:

“是你先说难听的话的!”

“什么不小心!明明就是故意的,不仅没素质没教养还谎话连篇。”

“你这样的人居然还是四班班长,真是可笑。”

徐娇盛无法舌战群儒,脸一阵青一阵白。

她身边的朋友一跺脚说:“你们等着!敢这么侮辱我们班级!”

她咚咚咚跑回隔壁班,站在讲台前激动地喊道:“大家停一停!停一停!隔壁五班欺负我们班长,不仅侮辱班长,还侮辱我们班级,说我们班级每次考试都比不过他们,说我们班没有素质。他们还要打人呢!班长要被打啦!”

这场轰动一时的群战就是这么开始的。

男生们在教室和走廊里打得不可开交,远远望去,只剩拳头在飞舞。女生们围在边上抜着嗓子凶神恶煞地争辩,震得鸟群都不敢停留。

但不到三分钟,整个学校的老师都步伐匆匆地赶来。

有的拿喇叭喊:“给我立刻停止群架行为!听到没有,给我立刻停止群架行为!不然全部一级处分!一级处分!”

有的直接冲上去拉人劝架,有的还不小心挨了一拳。

少年热血,不计后果,不惧威胁。

战况持续激烈。

两边女生见到各自的班主任,都着急地和班主任解释前因后果,希望老师能为他们主持公道。

七嘴八舌,两位班主任听得脑袋大。

场面混乱一片。

其他年级的人人赶人地跑来看热闹。

老油条的高二学长不嫌事大的喊:“有事怎么不找学长帮忙?学长给你们叫几个能打的!”

学姐三两成团围在一起讨论八卦。

“听说是为了一个女孩。”

“为爱群战?”

“不是的,别乱说,听说是四班的班长先出口伤人,五班的人就坐不住了。”

“这样啊,那活该。”

老得要枯萎的高三学长学姐手下笔速快得要冒火星,只为快点写完这题能赶去凑一下热闹的尾巴。

有人先一步完成,笔一扔,健步如飞地跑出去。

有人喊道:“狗贼,你等等我!”

有人已观摩了一分钟,觉得没意思,失落地回来。

两批人在楼梯间相遇。

一个问:“谁打架?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说:“年轻人头脑发热,瞎打,没名堂的。”

十多分钟后事情才逐渐平息。

累得气喘吁吁的男生们有的瘫坐在地,有的四仰八叉地直接躺在地上,脸都青一块紫一块。

桌椅书籍尸横遍野。

年过半百的教务处主任站在楚河汉界的中间,摸了把额头的汗,喘着粗气厉声质问道:“校规都不放在眼里是吧?拉都拉不开你们是吧?是想通通被开除对吧?是谁先带头挑事的!是谁!”

见无人说话。

主任看向两位班主任,“班长是哪个?让他们出来!”

四班班主任是位女老师,严肃且尴尬地朝徐娇盛招手。

主任认得这张面孔,是作为新生代表之一上过礼堂讲话的。

五班班主任叹口气,说:“陆潭,快起来。”

主任顺着声音看去。

这个后仰着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男生他也认得,刚刚就是他,拉都拉不开,还给了他一拳。

主任被气笑,“好,很好,班长带头打架是吧?”

陆潭一双黑眸沉甸甸的,眼里没有丝毫慌乱,他抹去嘴角的血迹,站起来,漠然地看向徐娇盛,说:“是四班班长先出手伤人。”

主任笑得更大声了,“好啊,非常好,非常非常好!两位班长带头生事!”

接着,主任脸色一变,凶悍道:“你们两个!都给我去办公室,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其余同学,解散回自己教室,每人一万字检讨!下周一停课一天,挨个给我上升旗台检讨犯错!所有老师都再回去给自己班级做一遍校规教育!这是我们学校建校以来发生过最严重恶劣的事情!!!”

两个班的人又梗着脖子无声僵持了好一会才不情不愿地散去。

关上教室门,互相帮衬着扶起课桌椅子。

几个平常大大咧咧调皮惯了的男生故意捂着红肿的脸哎哟哟叫着,求女生们帮忙整理课桌。

女生口是心非,说着不愿意,却早就行动了起来。

地上如雪花般的试卷参差不齐地交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白妤和杭臣的课桌最靠近后门,是这场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卷子和本子上都是脚印。

白妤蹲在那儿,一本本一页页地擦拭干净。

马盈薇和姜素想帮忙,白妤扬起一个微笑说不用了。

分类完毕,白妤惊觉,空白书籍与试卷已经高于他留下的笔记课本。

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到底什么时候能联系上……

“白妤。”

在她发愣时,后门被打开,没走多久的班主任折了回来,喊她的名字。

白妤并不意外,她知道教导主任肯定会叫她过去的。

事情也算因她而起。

班里的同学仿佛也猜到了班主任的来意,争先恐后地解释说:

“老师,真不关白妤的事情,是隔壁班挑衅。”

“老师,隔壁那女的说话太难听了。”

“老师,隔壁班冲过来时都是提着扫帚来的!我们都没用武器,纯肉搏!”

班主任太阳穴突突地跳,呵斥道:“安静!都安静!等会你们一个都逃不掉,我等会来收拾你们!”

话落,班主任放低了些声音对白妤说:“别紧张,就是过去把事情说说清楚,走吧。”

白妤安静点头。

偌大的教导处办公室,暖气充足,熏得里面的人面红耳赤,只有陆潭神色不变,不卑不亢地站在那边,挺拔得宛如一颗白杨树。

教导主任见到来人,打量了几眼白妤,问道:“你就是白妤同学?”

班主任轻拍白妤后肩膀,示意她进去吧。

白妤走到陆潭身边,回答:“老师,我是。”

教导主任双手叉腰,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情说:“白妤同学,你来把事情经过说一下。”

白妤回想了一番,尽量还原每一个字,每一个场景。

她说的与徐娇盛和陆潭说的都有些不一样。

她的更完整,更让人意外。

因为,徐娇盛说的前半段,她如何关心初中同学身体健康,好心询问却没得到好报。

陆谭说的是后半段,徐娇盛无故伤人,白妤被推倒在地,手肘都破血流血了。

三位老师听完,不约而同看向白妤的手臂,果然又是乌青又是血块的。

各自心里都有了判定。

五班班主任说:“主任……您看,这事儿……”怎么说,怎么处分?

四班班主任说:“主任,其实说白了就是青春期的孩子之间起了口角争执,大家一拱火就闹大了。要不……”就写个检讨批评一下算了。

教导主任谁也没听,背过身,难辨情绪地说:“请家长,不管你们家里是做什么的,明天你们几个的家长都得来学校面谈。”

静默几秒,两位班主任表示会通知到位后领着自己的学生回自己办公室。

好在两位班主任不是一个办公室,可以避免说场面话。

白妤的班主任姓江,名应,毕业于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在这里教化学。今年刚过而立之年,虽年轻却很有威严,班里的学生都很尊敬他。但也因年轻,有自己坚守的原则,偶尔十分执拗。

大中午的,化学组1办公室其余老师差不多都在,江应走到门口时犹豫了一下,转而把白妤和陆潭带去了斜对面的无人实验室。

没有外人,江应开门见山地说道:“刚刚主任说的话都听明白了吧?明天父母能按时到学校吗?”

陆潭说:“应该能。”

白妤说:“我也是。”

江应:“那就好。估摸着也不会有太问题,但是不论事情起因如何,大家都太冲动了。这拳头是能乱挥的吗?看把主任给打得,我差点以为我职业生涯到头了。陆潭你还是班干部呢,杭臣现在不在,你就是班长,班长班长,什么叫一班之长?不带头做别的,带头打架。”

陆潭和白妤同时低下头,认错态度良好。

江应随手拿过试验台上的燃烧匙,不轻不重地在桌上敲了两下。

他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再有类似情况发生,及时告诉老师,切勿轻易和别人起争执。以后到了社会上也是,处理不当不是两败俱伤就是自己受伤。听到了吗?还有……老师能理解你们,很理解。”

两个人又同时抬起头,眼里愧疚感动交织。

江应说:“再有什么明天见了家长谈吧,你们先去医务室处理一下伤口再回去上课吧。”

江应先一步要走,白妤却叫住了他。

她喊着:“江老师!杭臣……杭臣家里人您还没有联系到吗?已经快两个月了,他不回来上课了吗?”

江应闭了闭眼,想着,果然,白妤果然又要问他。

他还记得这个小姑娘第一次来问他时哭哭啼啼的,一边解释她和杭臣的深厚情谊一边说事情的前后原因,最后问他杭臣那边他是否有联系,眼神那么恳切。

身为一个教师,他说谎了,他说没有联系到。

没过多久,小姑娘又大着胆子来问了。

他还是说了慌。

后来来问的频率太高了,高到他一见到白妤就想逃。

这会儿,江应不敢转身,只装出一副公式化的表情侧过眸说:“还没联系到,不过老师一直在努力联系,你不要太担心,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才是正经事。”

白妤双肩下塌,失落地想,果然又是这个答复。

而陆潭看着江应远去的背影陷入了两个月之前的回忆。

那天,她和白妤去交作业,在走廊里偶遇班主任,他像是突然想起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他似的,临时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江应说:“杭臣生病了,要去北京治病,大概要很长一段时间,你暂时代理班长这个职务,可能会有点辛苦,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来和我商量,如果觉得这影响了学习也可以和我说,我再来重新安排班干部。”

他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老师,杭臣怎么了?”

江应看他一眼,模棱两可地说:“他生病了,不太好治,要看情况。你别往外说,特别是白妤,他们平日里要好,人家家里人特意叮嘱过了,要瞒着白妤同学,怕影响她学习。”

他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心中还是有了个大概。

他每天问白妤杭臣情况的时候是心虚的。

看白妤情绪一比一天不好的时候是厌烦自己的。

谎言再善意也是谎言。

他厌恶一切谎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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