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3.10失魂

把手套摘下来,五指骤然暴露在严寒之中,寒冷导致的刺痛令他本能地握紧了拳头。

再看一旁的洛汀,这家伙只穿了一件单衣,若无其事地在寒风里踩着木桩钉围栏,露出的后颈在阳光下呈现出银白的色泽。

艾丹刚想劝他多披件衣服,洛汀却先感觉到他的视线,隔着一堆木头,蓝眼睛的少年对他笑了笑。

艾丹忘了要说什么,条件反射地回了个微笑。

他身后,高墙上的白焰旗帜正被缓缓撤下。

因为准备充分,这场战斗没有造成太大损失,白焰旗会被收起来,奔赴下一个战场。而黎松镇将被遗忘,继续平静地存在于克维尔的一角。

这不是什么坏事,艾丹想,总比被摧毁后作为遗迹被人铭记的好。

不过小镇损失虽然不大,也有不少地方需要修补。

洛汀本来想立刻回家的,可看见一群小孩子拖着鼻涕在寒风里干活,他又留了下来。

艾丹自然也陪他干活,而且顾及着洛汀的伤,能抢着做的重活他都承担了。

一天下来身上热极了,手指却冻得弯曲都困难。

晚上他们没有继续住在拉莫家,洛汀说他获得了一点功勋,可以换个好点儿的地方住,算是给士兵们的福利。

艾丹还担心自己这个异乡人会被盘问,但洛汀表示这次战斗本来就有不少外来的支援,镇上的人看到生面孔也不会在意。

新的住处外表看起来很平常,里面却十分漂亮,宽敞的房间和洁净的环境让艾丹妥协了,他毕竟还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出身,能吃得了苦,可是有舒适的条件也不想拒绝。

只是洛汀的战功有限,顶多换到一间房,还只有一张床。

艾丹:“……”在白先生家是没有办法两人才挤一块儿,这会儿又来?

他刚要提出自己打地铺,洛汀神色如常说:“在家里我都跟弟弟睡一张床的。”

……亲兄弟原来从小到大都睡在一起的吗?

一心想认义弟的艾丹当即也不考虑分床了。

一张床就一张床吧,大冬天的挤在一起睡更暖和。

脱掉厚重的衣帽后,洛汀打来温水,加了药,让他把手泡在水里缓解一天的劳累。

热水一浸,关节都痛痒起来,艾丹一边揉着指节,一边询问:“黎松镇这么缺人,年轻人都哪里去了?”

他之前都呆在屋里养伤,很少和本地人接触,今天出来干活,发现女人和孩子占了大多数,还有相当一部分老人,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非常少见。

之前从其他地方调来抵御魔物的兵团已经逐渐撤离了,这座被摧残后又失去人气的小镇逐渐展露出了没有生机的一面。

“有些加入了兵团,四处围剿魔物,”洛汀简单地说,“还有些在家里。”

“在家里干什么?”

洛汀看了他一眼,艾丹从他的眼神捕捉到一点阴郁的情绪。

洛汀说:“他们没有自理能力,出来也是添乱。”

……傻子?艾丹硬生生拐了个弯:“是……酒馆老板的儿子那种情况吗?”

“对。”

第二次去酒馆艾丹没见到那个老人,但他没能松一口气,因为对方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了,他没有敢去确认。

而在离开之前,艾丹见到了酒馆老板的儿子。

那是个很高大的年轻人,看起来只比他大了几岁,头发剃得很短,五官端正,身形挺拔,从外表看没有任何问题。

可看到他的眼睛,艾丹瞬间感到浑身发冷,毛骨悚然。

那是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没有神采,没有意识,什么都没有。

那年轻人呆呆坐在酒馆一角,仿佛只是拥有一个人形的壳子。

一具行尸走肉。

哪怕是看见中了诅咒的人都没有给他这么强烈的不适,艾丹出酒馆就吐了。

他跪在雪地里,把胃里的所有东西都呕得干干净净。只要想起来就忍不住发抖,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听到这样的人在黎松镇还有不少,艾丹再一次感到了强烈的不适。

“大概有多少人?”

“二三十个吧。”

怎么会这么多。艾丹被这个数字震惊了,每个地方都会有傻子,但黎松镇才几百人,按理讲出四五个痴呆儿就差不多了,现在这个比例实在太过夸张。

“其实本来有更多,”洛汀道,“但大部分都养不大,所以现在就剩二三十个。”

“……是什么原因?”

这么多有问题的孩子,绝不是自然产生,肯定是有什么因素导致。

洛汀抿着嘴不说了,艾丹也没有继续问。

但他晚上睡不着,听洛汀的呼吸也不像睡着了的,就轻轻唤了几声。

洛汀果然回应了,问他怎么了。

艾丹说:“我还在想那些有问题的人。”

“不要再想了。”

洛汀的声音有几分紧绷,也是,自己家乡出现这样的异常,谁都不愿多说。

不过艾丹也不是故意戳黎松镇的痛处,他轻声说:“其实莱顿也有这样的人。”

“哪里都会有这样的人。”

“不,你听我说。”

艾丹吞咽了一下,他不确定该不该把这些话告诉洛汀,那些太沉重太可怕的真相,也许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可是洛汀……虽然他的态度还不明确,但艾丹已经把他当弟弟一样看待——他现在能想到的同性最亲密的关系也就是兄弟了——可以跟他分享一些秘密,就像父亲有事总不会瞒着母亲。

“我家在莱顿,有两个……认识很多年的合作伙伴,”艾丹还未坦白自己的身份,便将卡伦与林恩称为合作伙伴,反正他们几个家族也确实是合作执掌圣印,“其中一家有个人,叫布鲁斯。”

“布鲁斯?”

洛汀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反应,惹得艾丹也心头一跳。

“你认得?”

“我确实认识一个布鲁斯,”洛汀说,“是个一脸算计的家伙,一把年纪了还老想着怎么害人。”

“这个名字在莱顿很常见。”艾丹没有放在心上,“我说的肯定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毕竟“布鲁斯·林恩”,根本没有活到成年。

上一代林恩家主没有子嗣,临终前把家主之位与圣印都交给了自己的侄子乔。

艾丹与这位乔叔叔不熟,也就在某些重要场合见过几次,感觉是个很和善的中年人。

但这位和善的林恩家主,第一次去春枢宫,就把自己叔叔的老底给揭了。

他告诉艾丹的父亲,老林恩不是没孩子,几十年前他其实生了个儿子,名叫布鲁斯。

可这个儿子一出生就是个傻的,也没能养大。

生了一个有残缺的孩子,不愿公开很正常,养不大也很正常。

之所以这桩旧事告诉他们,是因为这个布鲁斯傻的不一般。

他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也不会吃饭,没有人管很快就会死掉。

林恩家不缺钱也不缺人,按理讲是能一直养下去的,可老林恩不知从哪儿听来一个传言:深渊诅咒会吞噬一个人的灵魂,而失去了灵魂的身体,就是一副游荡在人间的行尸走肉,看起来正是呆呆傻傻的模样。

林恩家族可以养着一个傻子,却不能容忍一个与深渊诅咒有关的傻子,于是老林恩撤回了照顾布鲁斯的奴仆,让这个孩子仿佛从未存在过。

艾丹听了父亲转述的内容,十分愤怒。

“那是他的亲生儿子,”他说道,“一个活生生的人,林恩家不是养不起,怎能因为没有根据的传言就放弃他?”

他父亲严肃地看着他。

“这不重要,”一贯看重人命的父亲难得毫不在意一个人的生死,“你知道乔为什么会把这桩几十年前的旧事告诉我吗?”

这件事对林恩家来说很不光彩,就算乔不想给自己叔叔留面子,现在他才是林恩家主,也不该把家族丑闻随便说出来。

“深渊诅咒会让人极其痛苦地死去,但林恩家的例子告诉我们,也许死亡还不是这个诅咒的终点。”

艾丹说到这里打了个寒颤。

深渊诅咒已经足够可怕,可死亡仍不是终结,才是更令人绝望的。

也就是在那一天,父亲告诉了他伊格纳索斯家族所掌握的关于世界真相的信息。

“这个世界是在不断轮回的。”

“……我们现在经历的并不是我们的第一次人生。”

“……执掌时间的神明会在世界毁灭之前将一切重启。”

“唯有深渊例外。”

父亲沉痛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被深渊诅咒的人无法随着时间重启而回归。他们的灵魂永远地留在了深渊,在新的轮回里也无法摆脱被诅咒的命运,只剩下失魂的空壳。”

洛汀的呼吸在黑暗中粗重起来。

“这不可能。”他说。

他的反应在艾丹意料之中,毕竟刚得知真相的自己,第一反应也是不敢相信。

“我本来也是不信的,可是看到酒馆老板的儿子,还有你说的那么多人……我不得不想,也许他们就是在之前的轮回里中了诅咒,失去了灵魂,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亲眼见到了那个年轻人,高大又英俊,如果是正常人,该是多么出色的战士啊。像这样的年轻人又有多少?他们前赴后继地奔向战场,付出生命,但这一切努力又被无数次轮回拉回原点。甚至如果曾经身中诅咒,他们连下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都没有,人生已经毁在了上一次的轮回之中。

什么都没有意义。

一股烂泥般的情绪渐渐缠绕上来,艾丹仿佛陷入沼泽般,明明已经喘不上气了,却又不想呼救,任由自己慢慢沉下去。

洛汀突然侧身过来,搂住了他。

“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冰雪的气息将他紧紧包裹,“我向你保证,被深渊掠夺的灵魂是有机会回来的,不会变成一具空壳。”

艾丹听着洛汀急切的声音,只感到一阵无力。

“你其实并不相信我说的话吧。”他低声说,“不然,不会说出这么幼稚的保证。”

洛汀气息一滞。

这个反应仿佛确实在印证他的话,艾丹也不意外:“除非能找到那位掌管时间的神明,他的存在才能证明我说的话是真的……”

洛汀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扳住艾丹的肩,将他转过来,面对自己。

“我相信你说的所有的话,”他认真地说,“我也知道你说的轮回、深渊、诅咒都是真的。”

“你所说的时间之神是一条从上个纪元、上个文明存活下来的高天之龙。祂睁开眼睛是白天,闭上眼睛是黑夜。我们所处的世界是祂绵延亿万年的漫长梦境,当祂苏醒或沉睡,世界便开始新一次的轮回。”

艾丹的小指弹动了一下,他的情绪还被那种可怕的淤泥纠缠着,这让他感官有些迟钝,也不太能理解洛汀的话语。

但他至少能确定一点,洛汀是真的相信他的话,而非为了安慰才信口做出那些保证。

这一点让他有了从泥沼中挣扎的力气:“这是你从哪儿听来的传说故事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多了,不再充斥着绝望至极的死寂。

洛汀松了口气,轻声道:“你想把它当做传说也无妨,把我们现在经历的一切当做一场梦也无所谓。”

当成……梦?艾丹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

但在他捉住那一丝灵感之前,洛汀握住他的手,低下头去——因为今天的劳作他手上磨破了几处,泡过加了药的温水后,现在还酥麻麻地痒。

柔软的发丝擦过了皮肤,随即掌心里传来又热又粗粝的触感。

——洛汀在舔他的手心,滚烫的舌头磨过细小伤口,又痛又痒又麻。

他整个人呆住了,感觉脸上在发热,什么都无法思考。

可还不止于此,洛汀顺着他的掌心,一路攀上来,凑上来吻住他的唇。

被压在下面时艾丹什么都没想,卷曲的红发铺满了床,洛汀撑在他上方,借着窗外的月光,他冰蓝的眼睛显得深邃又危险。

艾丹没有躲闪也没有阻止,他甚至就仰着脸,方便洛汀打开他的齿关,深入这个吻。

一枚药片被推进他的舌下,他眼皮逐渐沉重,轻轻合上了眼睛,呼吸变得绵长。

确认艾丹睡沉后,洛汀给他盖好被子,然后离开房间。

刚走出来,便有一个服务生打扮的人过来,对他躬身:“大人。”

“再给奥列格送一封信,”洛汀说,“让他去调查布鲁斯·林恩。”

吩咐下去后他才意识到其实没什么用,再怎么查对方也不过是个几十年前就夭折的孩子。

孩子。想到用这个词形容林恩他就一阵恶寒。

既然这一次轮回布鲁斯失了魂,便说明他的上一次轮回是死于深渊诅咒。

但这是不可能的。

——布鲁斯·林恩家主,由于迫害囚禁伊格纳索斯家主,被后者的联姻对象安德里柯亲手抹杀,到死都没跟深渊诅咒沾上边。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洛汀将目光投向远方隐隐绰绰的群山。

在他以“安德里柯”所经历的轮回与这一次之间,至少还有一次被重置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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