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艾丹在床头隐秘位置刻下第三条痕迹。
这是他被软禁在诺曼堡的第三天。
被带到诺曼堡的当天没有发生什么事,这在他意料之中,林恩不会一上来就暴露自己的目的,起码前两天他什么都不会做。
如果白桐庄园马上反应过来家主失踪,向林恩施加压力,他就会以邀请艾丹做客为理由,好端端地交出人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等他判断完伊格纳索斯的施压力度,发现他们不会对自己产生太大威胁后,便可以无所忌惮地对待艾丹了。
这一天晚上林恩邀请他用餐,终于暴露出一点自己的目的。
“最近魔物出现得太频繁,莱顿城人心惶惶。”
林恩用刀叉不紧不慢地切开一块半熟的牛排,未凝固的血液缓缓渗出,在雪白的瓷盘中间晕染开。
“您与克维尔的交易遭到了民众们的反对,春枢宫已经收到了请愿书,希望伊格纳索斯终止这个协议。”
“据我所得到的消息,最近的魔物数量并没有明显增多,当然,我这两天没有亲自与春枢宫交流,不知为何短短几天就出现了您说的情况。”艾丹不动声色地回应。
他也将盘子里的牛排切成小块,却毫无胃口。
在克维尔,断粮的他猎了一头野兽,砍下后腿架在雪地里的火堆上,勉强烤了几分熟,便用刀割下带血的肉填饱肚子。
他记得咬下缺乏调料的肉时,血水在口腔里炸开的感觉。
从那以后他就不能接受半熟的肉类,林恩招待他的牛排很嫩,但切开来涌出的血水让艾丹泛上恶心,他一点也吃不下。
林恩似乎没有发现他一口未动:“或许是卡伦家主的意外放大了民众们的不安,他们比往常更关注深渊污染了。这种时候,需要一个强势有力的领导者来安定他们的心。”
艾丹兴致缺缺地叉起盘中装饰的少量蔬菜:“所以,林恩先生认为您有义务站出来,稳定人心是吗?”
林恩笑道:“论资历,我当然远远比不上历史悠久的伊格纳索斯,只是……”
他的言语意犹未尽,艾丹明白他的意思:“我此时不宜出面,可只要是为莱顿好,伊格纳索斯愿意藏于幕后支持林恩。”
他并不求表面风光,如果林恩非要出这个风头,他很乐意让出舞台来让林恩尽情发挥,伊格纳索斯在暗中默默守护莱顿就好。
林恩说:“若是某些重大决策中我与您意见相左,你我二人皆是圣印执掌,您说春枢宫该以谁的话语为准呢。”
艾丹慢慢咀嚼蔬菜,没有品尝出蔬果的味道:“我的先祖已经给出了答案,三个圣印家族共同决议,这是最稳定也最公正的方法。”
“但伊格纳索斯做出与克维尔交易的决定时,也没有征求我与卡伦先生的意见。”林恩遗憾地摇头,“在我看来,您已经破坏了规则,已没必要再继续曾经的分权体系了。”
艾丹抬眼看他:“所以,您想让我也交出圣印,让林恩独掌春枢宫?”
林恩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短暂地怔了一下,并未否认:“与克维尔联姻的伊格纳索斯,本就已经不在纯粹地为莱顿考虑了。用那个轮回与毁灭的谎言逼迫莱顿让渡自己的利益,牺牲自己的人民,想必民众也不会接受这样的伊格纳索斯继续掌握圣印。”
艾丹应该感到愤怒,或者辩解自己的清白。但他知道没有用,林恩想必早就想好了如何将脏水泼在伊格纳索斯头上,而他最终的目的,就是逼艾丹交出圣印。
“也许我不是以莱顿利益至上的人,”他说,“有人比我更爱这个国度,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但很可惜,这个人不是您,请恕我拒绝。”
林恩毫不意外,他摊开手:“看来我们的交谈不能愉快地结束了。”
“这顿晚餐很不符合我的口味,”艾丹冷冷道,“您在谈判前至少该多拿出些诚意。”
林恩似笑非笑:“相信我,这顿饭已经是我最大的诚意了,你很快就会明白的。雷德,送伊格纳索斯先生回房间。”
雷德是诺曼堡的侍卫,但在艾丹看来,这家伙应该是林恩特意为他准备的看守。
他身高近两米,强壮至极。脸上刺满墨色的纹样——那是犯了重罪之人所受的刑罚,据艾丹所知,那些纹样代表着他手上起码有五条人命。
林恩养这样的人,肯定不只为了看门这么简单的工作。
以他现在的身体,雷德可以毫不费力地杀死他,艾丹并不反抗,乖顺地离开餐桌,在雷德的监视下回到房间。
房间布置得很简单,没有窗户,像个封闭的牢房。
长久没有阳光照射的地方难免潮湿,艾丹的腿伤在这种环境里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坐在床边,抚摸自己刻下的痕迹。
七天,这是他给自己的缓冲时间。
七天时间足够白桐庄园采取所有能用的手段,如果七天后没有动静,就说明西尼尔他们已经用尽了办法,林恩还不想放过他的话,艾丹只有动手自救。
第四天。
艾丹划下痕迹,在这种地方他无法判断时间,只能依靠自己的作息规律来大概确定日期。
这一天林恩没有找他,或许是明白自己说服不了他,所以也不再多费口舌,只把他关在这里耗时间。
但他能耗多久?伊格纳索斯家主久不露面必然会惹人怀疑,他最后一次出现是与林恩一起,林恩不可能将自己完全摘出去。
更何况他明面上的合法伴侣——虽然艾丹一开始根本没将他考虑进来——安德里柯去灵翼崖猎杀魔物,最多半个月就会回来,刚签订完对克维尔有利的协议,他总要对自己的死活上心一点。
第五天依旧没有人让他离开房间,艾丹尝试打开房门,门外却守着两名护卫,而雷德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一脸阴桀地盯着他。
他神色如常地退回房间,稍后,饭菜便由专人送过来。
林恩没有在吃食上苛待他,精致丰富一如招待贵客。不太合他的口味,但为了能逃出去,他尽量吞咽下去。
林恩来了一次,和颜悦色地带来一份文件让他签署。
艾丹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是让他放弃圣印的说明,他一动不动,直到对方连表面的笑容也维系不住,悻悻而去。
“您会改变主意的。”林恩留下这句话。
艾丹几乎要笑了,不可能的,他说,我不会将莱顿交到你手里。
*
他从一场漫长的睡眠中醒来,能感觉到虽然经过了休息,但精神依旧萎靡不振。
第几天了?艾丹扒开遮挡的床板,查看自己刻下的痕迹。
他的精神有些不能集中,眼睛也似乎看不太清楚,用手在刻痕上摸了两遍,才辨认出是七道。
已经是第七天了吗?
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像被锈住了一样,反应迟钝,隐约感觉自己要做什么事,可到了临了却想不起来。
艾丹把床板翻回去,复归原样,坐在床头沉思了很久——这个过程里他又发了两次呆,他的注意力已经这么不集中了吗——才终于想起,今天是他计划的破开房间,为自己挣开束缚的日子。
可他却提不起劲头来。
他的腿伤又复发了,昨晚折磨了他很久,这导致他虽然刚睡醒,整个人却依旧疲惫。
这不是一个动手的好状态,艾丹忍不住想,要不要再等等?
他的身体不能支撑一场剧烈的战斗,而一旦失败,就再也没有机会逃脱了。
他要慎重,要有耐心,要……
艾丹发现自己的脸贴着被子,才意识到自己在思考中又睡着了,身体也不知不觉地倒了下去。
费劲地坐起身来,他感觉更累了,不用看镜子就知道现在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第七天的饭食依旧丰盛,他只用了一点。
晚上林恩又来了一趟,依旧是让他签署文件,内容和上次的不太一样。
艾丹的虚弱已经无法掩饰,他费了好大劲才能把自己搬到座椅上,过程中已顾不得林恩会不会看出他的外强中干。
但当他打起精神去看文件内容时,依旧无可抑制地愤怒了。
这次的文件不是让他放弃圣印,而是一份财产分配书,指定将伊格纳索斯家族的产业交给露易丝。
“我还没有死,”艾丹说,“您就打起了我身后事的主意,未免太过心急了。”
林恩笑吟吟道:“遗嘱这种东西,无论多早开始准备都不算晚。你也不想万一遇到你父母的那种事,伊格纳索斯的家产落入根本不熟悉的人手里吧。”
“还是说,”他的笑多了几分恶意,“比起露易丝,你更愿意将家业留给某位更亲近的人。”
艾丹呼吸一窒,继而脸色更加难看。
作为他的联姻对象,安德里柯是他的遗产第一继承人。
倘若他像父母那样突然去世,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安德里柯,或者说他所代表的克维尔。
林恩在逼他做选择。
“您好好考虑一下吧。”林恩很满意他面如死灰的表情,“是把家业拱手送给他国,还是至少留在莱顿人手里。”
等他离开后,艾丹静静地坐了很久,直到守卫送来新的食物,看到他仍坐在那里吓了一跳,但没在意——几天下来他是眼看着这人越来越憔悴虚弱的,今天连站都快站不起来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放下食物就要走,后颈一痛,最后所见是一双平静的灰绿色眼睛。那么冷静,仿佛从未陷入绝望。
把守卫拖到床上,换下衣服。
没有动过的晚餐还摆在桌上,艾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从守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晃了晃,还有一半。
人在恶劣的环境里难免会生出悲观的想法,林恩大概是想借囚禁让他慢慢绝望。可艾丹是从克维尔的雪原中生还的人,这间小屋子再怎么可怕,也厉害不过冰雪的侵蚀。
在察觉到自己清醒的时间太短,意识浑浑噩噩仿佛与世界隔了一层后,艾丹就知道自己状态不对劲。
既然环境影响不了他,只能是其他方面有问题。他中午故意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头脑果然清醒多了。
又从守卫身上搜出了这一瓶东西,结合起来就能想到,林恩在给他下药。
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食物都不能吃,那他继续按耐不动就是在等死,得立刻想办法离开。
或许是他今天表现得太虚弱,门口的守卫力量撤走了许多,连雷德都不在,不知是不是被派去执行其他任务。
艾丹换上守卫的衣服,藏住显眼的发色,解决了几个没有防备的守卫,离开房间。
腿伤开始发作,加上今天几乎没有吃东西,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可失去了这次机会,几乎就没有再逃脱的可能,他不能倒下。
拖着右腿走了几步,他侧身藏进黑暗。
一队巡逻从他面前走过,点燃的火炬差一点便照亮他藏匿的角落。
诺曼堡不像正常的房屋,里头弯弯拐拐的地方极多,既降低了艾丹藏身的难度,却也让他摸不清离开的路线。
正想着要不要混入一队巡逻寻找出路,忽然,艾丹闻到了冰雪的味道。
他怔了下,温暖的莱顿此时正值初夏,自然不可能下雪。而这气息也太熟悉,他立刻就想到了某个人。
念头刚一出现,前方就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金发蓝眸,一身黑色骑装,神色冷峻,正是安德里柯。
艾丹瞳孔一缩,他在林恩的地盘上出现,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不假思索地,他又把自己藏进了黑暗。
可安德里柯并未如守卫那样被他糊弄过去。
那双冰蓝的眼睛只是一扫,就定格在了身处黑暗中,艾丹的位置,甚至两人的视线都对上了一秒。
“……”没有抱任何侥幸,艾丹转身就跑。
但他哪怕超常发挥也不可能跑得过安德里柯,没几步就被追上来,手腕被紧紧握住。
艾丹都做好了被卸掉腕骨的准备——他也是和人搏斗过的,知道怎样让对方失去最大行动力和战斗力。可是他本能地一挣,安德里柯居然就松手了。
但他也没能跑得掉,安德里柯已经追上来,双臂一张就把他拦腰抱住。
冰雪气息瞬间笼罩他全身,艾丹稀里糊涂被转过来趴在他胸口,手臂也被他带着搂住了脖子。
安德里柯纵身一跃,就攀着艾丹根本看不见的墙上的凸起爬到高处。
又是一队巡逻经过,艾丹的红发垂下去,发尾轻轻摇晃,几乎要被火炬上腾的热气点燃。
他靠在安德里柯怀里,心脏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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