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窗帘怎么样,西尼尔特意向来往莱顿与克维尔的商人定制的,希望安德里柯先生会喜欢。”
“他叫洛汀。”艾丹心不在焉地回复,“很漂亮的料子,给我房间也换上吧。”
他没有听到母亲的应答,只有轻轻的笑声:“妈妈?”
南茜:“你的眼睛根本没在看窗帘,你的心也不在房间里。”
他的脸因被看破心思而发热,嘴上倒是很老实地承认:“我知道爸爸不会为难他,但他毕竟才15岁。”
社交活动里最怕跟这个年龄段的男孩打交道,他们骄傲又敏感,根本不知道哪句话就会冒犯到他们强烈的自尊心。
洛汀比同龄人成熟得多,正是因此,他一旦被触怒,就更加难哄了。
可是妈妈明明看出他的担心,就是不肯松口让他下楼——艾丹能感觉到他们是在有意让他回避,想与洛汀单独交谈。
只希望不要产生什么不愉快。
他不知道自己的期盼有没有落空,因为等他见到洛汀时,后者沉着脸,哪怕看见了他也没有缓和神色。
怎么回事,爸爸还是过分了吗?
结果转头一看,克里斯先生一脸的空茫,像是受了不小的刺激。
艾丹:“……”
“你们聊了什么?”他悄悄问洛汀,其实没指望对方回答,那毕竟是避开了他的谈话。
但洛汀只沉默了一会儿,便说:“关于你的失忆,克里斯先生有一些新的猜测。但那些猜测你未必能接受,所以先和我沟通了一下。”
他说的是实话,艾丹判断,只是有不少隐瞒。不过这也已经出乎预料了,他以为洛汀会编一个借口把他糊弄过去。
“看来那沟通的结果暂时不会告诉我了。”他用轻松玩笑的口吻说。
洛汀却很认真地回复他:“只是因为现在还没有结果。等我想办法弄清楚一切了,就给你个交代。”
艾丹与他对上视线,那双蓝眼睛坚定地看着他。
他转移了话题:“那我爸爸呢?他怎么好像也被震惊得不轻?”
洛汀的眼神一下游移了:“呃……这个……”
这好像就真的不能对艾丹讲了。
——他询问克里斯先生,在艾丹出生后,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人拜访过白桐庄园。
“可太多了。”克里斯说,“几乎所有在莱顿的重要人物都表达过对伊格纳索斯家继承人的关心,实在无法判断他们之中是否有什么特殊存在,连你们的女皇也曾派来使者问候。”
“当然,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克维尔女皇亲自下令。”估计是看洛汀表情太严肃,克里斯想要缓和一点气氛:
“也有可能是假借了身份尊贵之人的名义,毕竟那位使者黑发黑眼,气质也很柔和,一点不像克维尔人啊,哈哈。”
洛汀:“哦,那是龙神。”
克里斯:“…………………”
最后,他恍惚地嘱托洛汀:“不要告诉艾丹这个消息,我怕他受不了。”
平心而论,洛汀并不觉得艾丹会接受不了,这家伙在之前的轮回里可是很丝滑地将自己从守护圣泉驱逐魔物的人类身份转变为了魔物本身。
可既然克里斯先生都这么拜托了,他也就先不挑战艾丹如今的底线。
但他又不想用其他理由搪塞过去,嗯嗯啊啊半天,还是艾丹先放过了他。
“没关系,你觉得时机合适了再告诉我就好。”
洛汀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我真的不想瞒着你。”
这就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了,但艾丹只是笑,还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知道。”
白桐庄园给洛汀安排的房间和艾丹的房间靠得很近,休息前洛汀还想着他会不会再睡不着跑过来看自己,是不是要给门留个缝。
结果他早上起得太早,还没等到门外传来动静就睡了过去。
似乎没睡多久,洛汀被一声重物倒落的声音惊醒。
房间里一片漆黑,他顾不得点灯,随便披上一件衣服就摸索着出了门。
走廊上也昏暗一片,他的眼睛已经没有在黑暗里视物的能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见有一个人趴在地上,似乎是摔得不轻,一时爬不起来了。
“艾丹?”他惊疑不定地唤道。
那身影颤抖了一下,没有回应。
洛汀已经本能地感觉到那就是艾丹,不多想就赶紧走过去。
“摔到哪儿了?”
以艾丹的性格,大概还是觉得半夜偷摸过来找他是很羞耻的一件事,不想被人发现才摸黑而来,一不小心摔倒了。
也不知是不是磕得太痛,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急促粗重的喘息声。
洛汀摸到温热的肢体,紧绷的肌肉,察觉到他的紧张,轻轻拍了拍:“放松,我在这里。”
没什么作用,艾丹甚至绷得更紧了,呼吸一下比一下更重,听得洛汀也跟着要喘不上气来。
他摸不准要不要叫人,还是打算先自己处理,俯下身勾住艾丹的肩背,他把人打横抱起来。
转身想回到房间里,但黑乎乎的大概走过了地方,他拐进来才发现这是一间书房,还有些熟悉。
不过白桐庄园里每个房间他都曾来过,感觉熟悉也正常。
把人轻轻放在桌上,不知为什么,这个举动似乎让艾丹更紧张了,他缩成一团,几乎是在发抖。
洛汀想搂住他,却被抗拒地躲开。
“别碰我!”艾丹嗓音沙哑地拒绝,光从声音里就能听出他状态很不好。
洛汀不知所措地呆了几秒,小心地问:“你哪里不舒服,需要你父母吗?”既然艾丹暂时不想让他靠近,也许他的爸爸妈妈过来会好一点。
沉重急促的气息倏然一停,随即艾丹咬牙切齿地低吼道:“不要跟我提他们!”
强烈的愤怒和恨意穿透黑暗,像一把刀子扎进洛汀胸膛,他后退半步,明显地感觉到不对劲。
“这里太黑了,”洛汀尽量不让嗓音颤抖,“我要点灯。”
他的手摸到烛台时,已经能够确认这不是现实,因为他早上才受伤的右手现在完好无损。
这是梦吗,如果是梦,他又处于哪个场景?
黑暗里,一道寒光闪过。
他可以躲开的,至少可以抬起手挡住,就像早上挡下野兽的利爪,又或者像很久很久——久到不存在于这个时间的之前——
窗外忽然吹进一阵风,将拉紧的窗帘掀开,刺目的阳光照射进来,将整个书房映得一片明亮。
艾丹卷曲的红发凌乱地披散着,又被风扬起,露出他被恨意与痛苦糅合成一片猩红的双眼。
他身上的衣服敞开,露出脖子、手臂以及胸腹间大量惨不忍睹的痕迹。
洛汀看到他掌心里不知何时握住了一支笔,那道寒光是锋锐的笔尖。他忽然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
在那已经不存在的时间里,他作为“安德里柯”拜访了这间书房,短暂不欢的交谈之后将他刚见过一面的联姻对象压在了这张书桌上。
第二天他随便缩在某个角落发呆的时候,看到艾丹拄着手杖艰难地走过去,走到一半摔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的眼睛特殊,所以人也喜欢待在黑暗里,默不作声地望着他的联姻对象在地上挣扎了很久,一直爬不起来。大概是身上难受,艾丹没穿太多衣服,这番动作让衣服下摆和袖口掀开来,露出大片青紫色。
他仿佛那时候才意识到他把艾丹折腾得遍体鳞伤,倘若还有半点怜悯之心,就应该去扶起对方。但他什么都没做,只眼睁睁看着艾丹艰难地爬起来,扶着墙继续前行,消失在视线里。
此刻洛汀同样什么都没做,他站在那里,让那支笔扎进了他的喉咙,穿透了他的脖子。
并不痛,只是感到有点凉。洛汀想着,这场跨越了时间与轮回的报复,若是能在这场梦里有个终结,也算得上圆满,他心甘情愿接受这一次惩罚。
艾丹用力握着笔端,像是要再扎得深一点,才能够发泄他的愤怒。
但洛汀的毫无反应让他停下来,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他没有动作。
他的眼神涣散,血红瞳孔里除了迷茫,哪怕动作停下,眼里也仍有未散去的癫狂。
这样的神情洛汀不是没有见过,很多受了刺激的人神志混乱,哪怕在安全的环境里也会发狂。
白天与克里斯先生的交谈又浮现出来。
“春枢宫下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艾丹接受了深渊的力量,他不会再被新的轮回重置记忆。”
“可现在的他却是个普通人,没有记忆也没有力量。”
“那么消失的魔龙残骸,又去了哪里?”
……
“艾丹。”因为喉咙被扎穿,他说话十分吃力,语句也不够清楚,没有办法长篇大论,只能尽量简略和清晰。
他问:“你在哪里?”
猩红的瞳孔收成窄窄一线,艾丹就像被吓到的猫一样猛地退后数步,震惊地望着洛汀。
这应证了洛汀的猜测,艾丹的失忆并不是真正忘记了一切,他的力量和记忆,一定还存在于某个地方,还会影响到与他有关的人。
他面前,艾丹回过神来,脸上带着焦虑凑近,张着手在洛汀脖子前比划,好像要把那支伤害了洛汀的笔拔出来,却又不敢贸然动手。
洛汀用手挡住了脖子。
“我没事,”他知道这是梦,自己实际上不会受伤,“你不知道是我……是因为我做出了出乎你意料的反应,让你认出了我对不对?”
如果是艾丹记忆里的“安德里柯”,他肯定会挡下攻击。
他一动不动地承受伤害,艾丹才会呆住,因为这个举动不合理、不正常,不是“安德里柯”会有的。
“洛汀。”他低低道。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陷在噩梦里无法醒来的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瞳孔不住颤抖,仿佛在努力维持理智。
洛汀又问:“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艾丹摇了摇头,窗外的阳光迅速暗淡下去,像是时间被突然加速,转息间就从下午变为了深夜。
“我想见你,”他说,“但你不该来找我。这是梦,快醒醒吧。”
洛汀喉咙一抽,一股气憋在了嗓子里,让他窒息般抽搐起来,猛地咳嗽一声。
他醒过来了。
“洛汀!”有人把他的上半身从床上抱起来,拍着胸口为他顺气。
他眼前都是黑的,好一会儿才恢复了视力,看到是艾丹扶着他:“你……怎么……”
艾丹:“我偷偷来看你,听到你呼吸声不对,好像被人掐住喉咙一样喘不过气。”
“好在你自己醒了,”他好像被吓得不轻,还紧紧搂着洛汀,“否则我也要强行叫醒你。”
要不是刚才的梦,洛汀此时绝对要调侃他几句。
“我梦到自己的喉咙被捅穿了,”他不能说没事,但也没打算告诉艾丹实情,“好在那是个梦,我的脖子平安无事……”
艾丹却语气古怪地说:“真的吗?”
眼睛死死看着洛汀的脖子,让洛汀心中有了某种预感。
伸手一摸颈侧,灼热的温度烫得他差点叫出声来。
那枚曾经被艾丹咬出的牙印,后来又成了他标记洛汀的烙印,再次出现在他的脖子上。
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烙印也如有生命般明灭,宣告着他依然是某个人的祭品,从未脱离这个身份。
在梦境即将破碎时,洛汀不甘心地去抓艾丹的身体,他抓了个空,但在碰到艾丹的一瞬间,他看见了一座宏伟的城池。
于是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城门外伫立着两道身影。
右边是高大的身着银白盔甲的骑士,左边是一位头戴长帽,穿着墨绿长袍的娇小女性,她的头发是酒水一般的玫红色,与衣袍一起映得肌肤如雪。
红女巫与银骑士——洛汀脑中无端出现这个概念——魔龙伊格纳索斯消失的力量被存放在这座城池中,由他们共同镇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