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余波散尽,苏娘才小心翼翼地踏出蚌壳。她谨慎地朝珊瑚玉所在的方向游去,虽然越游越热,但好在没有先前温度高,她也有低微修为傍身,还不至于被煮熟。
远远的,那块莹红色的珊瑚玉便映入眼帘。
不似之前一般光滑平坦,而是四角各长出一座小山般的细峰,每座细峰之上生出四条巨大的赤色锁链,将一个玄色身影牢牢锁在其中。
杨戬被吊在半空,衣摆随着海水起伏。
苏娘鼻尖动了动。
连她这样的低阶修者都能闻到魔血的味道,脑中神经不受控制地隐隐兴奋,那些更厉害的凶兽就更不必提。
可是周围,却没有任何其他生灵的影子,没有任何。
这说明杨戬即便是受刑,剿杀它们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苏娘不由皱眉。
修为到这个程度,竟会被这个阵法困住五百年?天庭有这样的画阵人才,还需要大动干戈地伐商?
她内心疑窦丛生,但此时却不是思考这个的好时候。
她调整了一下表情,缓缓朝杨戬游去。
她游得很低,需要仰头才能看见悬浮的杨戬,他半垂着头,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她踩在珊瑚玉上,脚底像踩着岩浆一样滚热。
然后蹲下身,从袖中摸出一枚半个巴掌大的白色圆珠,轻轻放在了珊瑚玉上。
头顶的人忽然咳了一声。
苏娘受惊般地抬头,恰好看到他唇角飘散的鲜血,她咬了咬唇,又瑟缩着离开了珊瑚玉。
她走之后,那被锁链锁着的魔君,缓缓睁开了眼。他看着底下那枚小小的妖丹,眼底血色翻涌,辨不清情绪。
此后每过一段时间,以珊瑚玉为中心的海域便会迎来一次冲击,有时是翻腾的“岩浆”,有时是震耳的雷电,也有时是无数柄飞剑在海水中来回穿梭,化作芒刺没入杨戬身体。
掺了魔君鲜血的海水四溢,海妖们贪婪地守在边缘地带,试图从中攫取到一星半点的灵力,但没有妖敢更进一步。
怕魔君,也怕这天庭之怒。
珊瑚玉上已经攒起了一堆妖丹,大大小小,晶莹剔透。
每过几天,便会有个少女趁着海域进入短暂的宁静期,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杨戬从没有开口问过她一句。她也从没敢正眼看过杨戬,仿佛她的目的只是为了送妖丹,他伤势如何并不重要。
就这样过了半年。
半年之后,四条锁链倏然收起,凸起的四角细峰也迅速沉落下去,珊瑚玉又恢复一片光洁。
杨戬摔落在珊瑚玉上,一身玄衣破损皴皱,他脸色苍白,嘴唇更是惨淡皲裂,露出的脖颈与手腕上无一处不是深深的血痕,昭示着他曾经受的酷烈刑罚。
他呼吸浊重,让自己仰面躺在珊瑚玉上,望着头顶浩渺无印的海水,竟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身旁是小山一样的妖丹,他随手召来一颗,拈在指间看了看。
不过是个一百岁的小妖,这也值得献给他?
他手腕一松,那颗小小的妖丹便化作齑粉,随水波消逝而去。
苏娘再一次捧着妖丹前来,却发现那四条锁链已经消失,杨戬穿着完好无损的玄衣,如从前一般静静打坐。
苏娘脚步一顿,掉头就走。
“既然来了,又为何要走?”
一股力量攫住她的后颈,将她提到了他面前。
少女惶然跪下,不知所措,连说话都磕巴起来:“大、大人……”
“解释一下。”他扬手,身旁出现了一堆妖丹。
“是、是我擅作主张……”强压面前,她不敢撒谎,嗫嚅道,“大人受难,我心里难受,听说吃了妖丹可以提升修为,我想着也许可以帮到大人一点,这些、这些我都净化过了,没有问题的!还有,还有我绝对没有故意去杀那些海妖,都是他们先来攻击我的……”
一只修长遒劲的手掐住她的下巴,逼她抬起头来。
“你故意与否,与我无关,你想取多少妖丹,也都与我无关。”杨戬双目赤红,眉心红纹隐隐发亮,“但是你把它们拿到我面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想得到!”少女涨红了脸,“只是大人于我有恩,我只是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虽然大人可能看不上这些小妖的妖丹,但是……”
“我当然看不上,你还是留着自己用罢!”他顺手取了一颗妖丹,塞入她口中,逼她强咽了下去。看着少女捂着喉咙痛苦咳嗽的样子,他冷笑道:“少在我面前动这些歪心思。”
她的把戏,尚不如五百年前那些女妖手段高明。
“大人,我真的没有……”妖丹落入腹中,她腹中一阵痉挛,脸色由红转白。
杨戬微微皱眉,略一查探便知她底细:“你还从未自己消化过妖丹?”
少女按着小腹,艰难点头。
“既然如此,你的修为为何提升得这么快?”
这绝不该是一个正常凡人修炼的速度,以她现在的功力,寻常人大约需要三五年才能赶上。
“措措、措措说,我天赋很好……”少女竭力调息,“他还给了我很多灵珠温养……”
杨戬微微眯眼,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天生没有灵脉、需要生剖的凡人,也能是个修炼奇才吗?
这种事绝不常见,但也并非史无前例。
“冒犯大人了,我、我这就走……”苏娘跌跌撞撞地起身,却又被杨戬捉了回去。
他靠近她,表情明昧不定:“你当真只是想报恩?”
苏娘用力点头。
“你应该也知道了,我可是天庭的罪人。”他轻笑起来,“你帮我,那就是和天庭作对,自寻死路。”
苏娘牙齿战战,却仍是顽强答道:“我、我不懂那些,也没见过天庭,但我觉得,做人要知恩……”
“那我告诉你一件事罢,”他声音低沉,在她耳边响起,“我受了天刑,内伤难愈,需要渡厄草才能恢复,你能帮我拿到吗?”
苏娘一愣:“渡厄草?”
“不知道的话,就去问问那些鲛人。”说罢,他拂袖而起,连带着那一堆妖丹砸向苏娘,“至于你的东西,还给你。”
苏娘被那些妖丹砸了个满怀,用灵力才把它们一起收住。
“我一定会帮大人取回渡厄草的!”她没有什么底气地立下豪言,带着那一堆妖丹回到了自己的蚌壳里。
巨大的蚌壳合上,苏娘打坐吐息,很快就将那枚妖丹消化入体——现在的她,已然可以轻松祛除妖丹杂气,将其化为己用。
重活一世,于修炼之道上总是有许多捷径可走。
她漫不经心地又嚼了一颗妖丹,想起方才杨戬的言行举止,不由眉头一跳。
入了魔就是不一样,不仅不避讳男女之防,甚至连基本礼仪都不讲了,说话阴阳怪气,要不是现在二人之间隔着天堑,以她这暴脾气早就一拳捶上去了。
不过他有一点说得倒是不错,渡厄草确实对修复内伤大有裨益,是难得一见的珍稀药草,只生长在极黑的深海之中。不仅草身呈透明状,肉眼难以察觉,还自带幻境法术,触碰到它的瞬间,无论是多高的修为都会瞬间坠入幻境,只不过有些人可以轻松脱身,有些人却只有被充作养料的份。
既然要博取杨戬的信任,那这渡厄草,她还真是非取不可了。
苏娘花了几天将那些妖丹尽数吸收,又为了不引人怀疑,多睡了几天。
她向一个鲛人打听渡厄草的所在,鲛人一听便直摆手:“不要去,很危险。”
苏娘叹息一声:“是魔君交代我的任务。”
鲛人听了这话,不由疑惑地挠了挠鳞片。珊瑚玉上的那位魔君从不和他人有密切交往,能在他面前混个脸熟已是不易,怎么现在都有能交代任务的属下了?还是个凡人小姑娘?
但涉及魔君,他也不敢多问,只好给她指了条路,叮嘱道:“越黑的地方就越可能有凶兽,你是定然打不过的,切忌逞强,遇上就跑!”
苏娘点头。
“而且也不一定能找到渡厄草,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苏娘又点头。
见她去意已决,鲛人长叹一声,看她的目光充满了怜悯,显然是觉得她有去无回。
苏娘笑了笑,转身朝他指的方向游去。
果然如鲛人所说,越往下游越黑,到最后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辨方位全靠耳听。
她没有见过渡厄草,能不能遇到纯属运气,她自己心里也没底。她趴在海沙上,一寸一寸地摸过去。
许许多多的水草从她指间拂过,触感黏腻,都不是她想要的。
海底一片死寂,唯有她的手指偶尔翻过粗粝的海沙,才会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动。
也因着这片死寂,身后的影子接近她时,她才没有任何察觉。
她吞了那些妖丹,方敢独自一人深入险境,但纵然是吞了妖丹,她的修为也敌不过这海底的凶兽。
它们适应了黑暗,适应了寂静,来去无声也无息,对她这个入侵者充满了戒备与愤怒。
腿上传来剧痛的一瞬间,无数双蓝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同时亮起,目光紧紧追随着她。
一声痛吟被咽回喉咙,她遽然扭头,对上了一只比她全身还大的竖瞳蛇眼。
海蛇的一支獠牙深深扎入她的大腿,将她的腿骨都磨穿。
苏娘的脑仁几乎炸开。
若她还是以前的她,自然不会惧怕这深海蛇妖,但今非昔比,她倒是想跑,可是跑得了吗?
苏娘拔出背上珊瑚剑,注入灵力,一剑砍在蛇妖的牙上。
也庆幸这蛇妖身躯太大,动作不那么精准,才让她恰好嵌在了这蛇牙上,而不是直接被拆吃入腹。
感受到牙上的震动,蛇妖勃然大怒,无数小蛇吐着信子朝她游来。
她咬着牙,周身灵力波动,又一剑砍在蛇牙上,这次却不为砍断,而是以蛇牙为着力点,以剑作支,生生将腿肉与蛇牙撕扯分离。
鲜血喷涌而出,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她拖着那条残腿,奋力往上游去,可那些小蛇比她动作更快,咬着她的头发、她的胳膊、她的胸腹、她的脚腕将她往下拖去。
蛇毒渗入五脏六腑,苏娘在一瞬间失了力气,手中剑一松,往下坠去。
恍惚中她想,我这到底是在图什么,为杨戬而死?未免太荒唐了吧。
蛇妖受了她的挑衅,长长一尾甩来,她被狠狠地摔在海沙上,海沙四陷,几乎要把她活埋。
四肢百骸俱不听话,灵力在府内乱窜,她看着海妖那双金黄竖瞳冲自己而来,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而就在此刻,陷落的海沙里,一枚透明柔软的叶片轻轻地落在了她的额头。
蛇妖张着血盆大口俯冲而下,却咬了一嘴海沙。
它直起身子,茫然不解地四望,小蛇们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游走,却再也找不到那位不速之客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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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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