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万流城

我们离了平龙镇,行不多远,听见不远处浑厚水声,我原本想扭头问竹一,转头又觉得少跟他们两个搭话比较好,就闭上嘴没有问。幸好竹一问了,“前面有大河么?”

花千玺答,“这是从苍山上流下的一条河,叫源河。”说着指西方远处一片连绵山脉,接着说,“源河是流经万流城的几大水流之一。万流城因水流汇聚得名,河流在这里汇聚再往东流入恒海。”

竹一“噢”了一声,说好厉害。

花千玺又道,“沿源河走就能到万流城,想必离城已经不远了。”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果然一条丈宽水流横亘眼前,一路奔腾向东。沿河往下游看去,便看到一座城就在前方不远处。

远看万流城规模不小,不愧万流汇聚之地。

竹一又说,千玺你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然而看着不远,实际走起来却走了十来分钟也没到城下,只见那源河环城,与另外两道水流汇聚流入城内,需要放下城门作桥才能进城。守城大门气势磅礴,不同一般城池,宽可并四辆马车同入,高近丈余。城门口八名士兵镇守,个个严阵站定。还有两三个人在城门附近晃悠,不知道在做什么。

花千玺忽然往竹一身后藏,“那是许家的人!”

竹一回头看花千玺,“你怎么知道是许家人?”花千玺连声音都压低了,好像怕被他们听到一样,“他们的衣服,是许家家丁才有资格穿的。”

我心中暗想,许家是什么势力,怎么能在这么大的万流城城门口守着?也不知道是有什么目的,总之不是个好惹的东西。我一时冲动答应了花家,是不是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

竹一担心的却是花千玺,“许家已经知道你逃走了吗?他们在城门口守着干什么?”

花千玺蹙眉,“许家家主许长卿是万流城大将军的门下卿客,大将军手握兵权,比城主威严还盛。许长卿又最能在将军面前说上话,他如果发令守城官不敢不听。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我离开家里了才对,为什么要把守城门呢?”

竹一也皱起眉头,“那怎么办?我们进城肯定要被盘查的。”

花千玺不知所措地看着竹一。

竹一也不知所措,扭过头来看我。

我扫了花千玺一眼,“把她满头珠翠都摘了,说不定就能混进去了。”

竹一不解,“猪脆?猪脆是什么?”

花千玺有些不悦,“你怎么知道我不戴首饰就能进城?”

我一点面子都不想给她留,“不戴首饰,可能查不出来,顶着一脑袋花进去,没问题也查三道。”

花千玺撇了一下嘴,半侧身不搭理我。我补上一句,“衣服也记得换。”

这下竹一也有点恼了,“茗音,你不要太过分。衣服首饰有什么要紧,你让千玺在这里怎么换衣服?”

“我是脑子瞎了才会带着这个浑身金光闪烁的富二代逃家。”我直接怼回去,“我就该让她出门前就把这些多余的东西都扔了!她没出过门你还没出过吗?这么一个移动首饰架走在路上你不得多看两眼?不想被人认出来就学着低头,没出过门就夹着尾巴做人。要不然我现在就去和那几个守城的说,这是花家的花姑娘我给你们送来了。”

花千玺夹着眼泪尖叫,“我换!我换就是了!你不要再说了!”说完一边擦眼泪一边呜呜咽咽地往树林里跑。

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一台摄像机跟着她,再追拍一下风中飘飞的眼泪,活脱脱一出琼瑶剧啊,要什么场景灯光道具。

竹一又开始批评我,“茗音,你怎么能这么对女孩子?就算她做错了,你也不能这么凶啊!更何况女孩子本来就应该漂漂亮亮的,你……”

“再多话我就把她的衣服穿你身上然后说你是花家的花姑娘!”我瞪了他一眼。

终于把这个小公主的公主皮给她扒了,我们这才入城。

守城侍卫将我们拦下,示意我们接受检查,然后告诉那些在城门口晃悠的人来核对。几个人看到花千玺的时候明显眼睛一亮,吓得我以为他们认出花千玺来了。好在他们没说出什么话来,看样子只是看到美女的正常反应。

被叫过来的家丁甲上下打量了我们几个,皱眉低声说了句,“癞蛤蟆吃上天鹅肉了……”然后慢条斯理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展开来看,斜觑着检查我们三个。旁边站着的侍卫头也过来,左右看了看,没说什么,转头去站在家丁旁边。

恰好这时有一行二三人要出城去,又有个家丁乙过去查看。家丁甲也扭头看了看那边。那边三个男人都是青年,背着长刀短剑器宇轩昂,守城的一个侍卫甲一看其中一人就乐了,“小郭啊!又手痒了?”

被称作小郭的青年一笑,拍了拍腰上挂着的一个囊袋,“哎,酒钱不够啦,去赚点花花!”

侍卫甲也笑,“等会别又被猴子追回来!”说完还做了个猴子挠痒的动作。众人都哄笑起来,那个小郭一脚踹过去,“去你的!”侍卫甲大笑着躲开。侍卫头就伸手指他,“哎哎哎!老实点!别闹!”侍卫甲赶紧收枪站好。

那家丁甲扭头看了一眼小郭,也笑了一声,又来拿我和画像对比。我被盯得有点不自在,加之那眼神看得我有点不爽,就低头轻咳了两声,眼睛看向地面。

家丁穿了一双黑布鞋,鞋尖有些磨损后的泛灰。脚下的地面是普通的石板铺的路,灰色的石板纹理粗糙,落着一片枯叶。有一只蚂蚁从家丁的脚下慌忙地溜出来,钻进枯叶下,又从枯叶下钻出来,往我脚边径直溜走了。

竹一有点紧张,两手放在一起搓,嘟哝着抱怨,“查什么啊,这么半天?”家丁甲不耐烦地打断,“少废话!”他先看过我俩,然后摇头,又去对花千玺。

花千玺也把头低下来。

那家丁甲看到花千玺,神情就变了,一扫刚才的冷漠鄙夷,“小姑娘,哪里人啊?到万流城来做什么?”

花千玺低着头,“我……我来找我的……我的叔叔……”

家丁甲不慌不忙地看着手里的画卷,有心无心地还要聊天。我趁机瞟了一眼,那画卷上果然是我,看样子许家是奉命来抓我的。

“小姑娘,万流城可是个好地方,你叔叔在这里住,肯定是大户人家吧?”

花千玺仍旧低着头回答,“我叔叔……在城里做生意……他人很好,常常来看我。”

家丁甲还想继续说下去,我直接把花千玺往我旁边拉,对那家丁说,“大人,小姑娘没见过世面,你问这么久,会吓到她。”

家丁登时要冲我发作,旁边的侍卫头赶紧上来,“好了好了,没什么问题,过去吧过去吧。”

我赶紧过了城门入城,竹一也忙跟上来。那家丁和侍卫头就在我们背后吵上了。

“你胆肥,敢不听我话?那混瘪三放进去搅几把酱?!你小王八得意,混了天高!破守城的把屁股撅天上,几把都给你艹掉信不信?老爷一句话就把你龟儿子头拧下来喂狗!”

那侍卫头客客气气地安抚,“瞧您说的,我们哪敢得罪您。就是几个出来见见世面的小孩子,犯不上为他们生气。您别气坏了身子。我们也是怕惹事,那个什么萧炎,以前谁听过?打跟前过也不记得。谁知道一会就把漠北闹的鸡飞狗跳!可不敢惹这些来历不明的小孩。”

“哼!扯你娘的臊皮,爷我酒虫犯了,给我打二两白酱头来!”

“您候着。我这走不开,马上叫下面的给您打酒。”

我背着他们,把这些话听了大概,有几句他说得又快又高声,我也拼不出那几个字,总之不外乎骂人的话,不由得心中感慨。这许家真是财大气粗,一个家下人就敢对着守城侍卫头领吆五喝六,人家好歹也是公务员,竟然被几个奴才骑在头上。可见贵人身边的奴才比正儿八经的官员还要有分量。

竹一也听不下去,暗暗地骂他说,“这什么人哪!说话也太难听!还一个劲在千玺旁边挤眉弄眼,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

花千玺也点头,“我从没见过这么无礼的人,真是太过分了。许家的管事怎么不管一管,这样的家丁怎么能留在身边?”

他俩骂到一处了,十分来劲,又说上许多。我并不参与。现在想起来,自己可真是运气好。要不是有那个侍卫头在旁边劝着,非得和那个家丁闹出事来不可。可惜我不认识他,要找他也难得找,不然真要好好谢谢他。

我正胡思乱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两个已经转移了话题。

“千玺,你要是嫁到许家去,碰上这样的下人,肯定要被欺负死了!”

花千玺迟疑着点头,又摇头叹气,说,“只要我们拿到爹爹的信,许家就不敢逼迫我们了。”

竹一好奇,“到底是一封什么信,怎么这么厉害?”

“是爹爹写给万流城城主的一封信。”

竹一追问,“信里写的什么?为什么写给万流城城主的信会在许家手里?”

“那封信……是请求罢免一条强收平陇和其他几个城市通衢税的上书。”花千玺咬着下唇说。

竹一云里雾里地看花千玺,“什么税?”

我插嘴解释,“大概是这些城市来往要通过汇聚到万流城的河流,所以要收过河费。”

竹一更不明白,“这些河又不归万流城所有,为什么要收过河费?”

花千玺道,“这正是爹爹上书的缘故。可是这条令……”她说着压低了声音,“是大将军提出用以敛财的,因为万流城附近一切关口都归属大将军管理。”

我于是问,“花家准备直接上书城主,结果被许家扣下了?”

花千玺看了我一眼,还是点头。

竹一恍然大悟,“所以就是说,花家落了把柄在许家手里,现在只要把信偷走,许家就没有把柄了对不对!”

花千玺赶紧点头。

我暗自思索,许家拿着这个信,可不止掐住了花家,这封信同时也是那个什么大将军的把柄。如果许家把这个信给了大将军,那大将军肯定早就上来捏死花家了;如果书信还在许家手里,那许家和大将军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有点微妙?

竹一不知道是根本没考虑任务难度还是被爱情冲昏头脑,一派“这个忙我肯定帮了”的口气问,“我们怎么能偷到书信?”

我本想把那个“们”字给他抠掉,转念一想,他和花千玺在一起也算是“我们”,于是假装没听见。

花千玺回答,“再过五天,许家正式迎娶,那时人来人往,我们趁人多进去,把书信偷走就好。”

我看向花千玺,“万流城离平龙可不近,许家难道当天才去迎亲?”

花千玺别过头去,“我……我不知道。”

竹一来拦我,“茗音,许家几时迎亲有什么要紧?就算不办婚礼,我们只要偷偷进他们家把信拿到手一样可以。”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难度完全不一样好吗?我真是受不了这个鸡血冲头的家伙。

万流城极大,我们从城西进去,只看到一条宽阔大路通往城中央的一座高台广场,沿街是各种各样的商铺。许家大宅在城南,我们从城西一路走到城南就去了一盏茶的时间。好容易找了间许家宅院附近的客栈,我仰头看去,那招牌上写着四字“人间客栈”。离这里不远处有个店名叫人间仙品斋,好似是卖奇珍异品的,不知和这客栈有没有关系。

客栈里人不多,布置得颇典雅。我们才进去就有小二来招呼,“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我们住店,要三间房。”花千玺应道。

“得嘞,这边请。”小二带着他们二人带去看房间。我退了一步没跟过去,向掌柜打听一下许家的情况。

掌柜是个中年人,一身印着铜钱纹样的长袍,看着在城里经营许久,自有一股平和淡静。

“说起许家,只有两个字,神木。城里人都管他们家叫神木许家,只因这城里所有的木材家具都归他们家,连木工匠人都是他们家的人。大将军与城主府中所用一切木匠器物,皆出自他。”掌柜只几句话就镇住了我。

神木许家?好大气派。一个把控整个万流城木工的家族,甚至连大将军和城主都要器重。如此可见许家在这万流城的地位。

“许家财大,被大将军收作幕僚,越发得了势力。听说过几日他们要与平龙的花家联姻,往后更是不得了了。”

我笑了笑,“财大势大,真了不得,能和他们联姻只怕是花家的福气吧。”

哪知道掌柜笑了一声,“大概吧。”

这一声实在大有文章。我想细问,正巧又来了几个人,掌柜连忙迎上去,没搭我的话。我想大抵是在天穹之下,说话得守着规矩,就算我问他也是不说的,不如别给人家找麻烦,就顾自上楼去找竹一花千玺他们。

才上楼就见竹一走过来,“茗音你往哪跑了,正要去找你。”

“怎么?”

“真是巧了,你快来。”说着就招呼我往楼上走,直接进了花千玺的房间。

进了卧房,才知这客栈的好处。床椅一概是上等红木,床单帷幔也是细针脚的绣品,陈设了一些装饰瓷器挂画,布置得格外雅致。花千玺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往外看。

竹一示意我到窗边,一指远方一栋豪宅,“茗音你看,那就是许家。”

不必沿着他的指向,只消往窗外一瞥,就会看到一道围墙整整隔开了一条街,我们身在二楼,正把那宅院里大大小小景观收入眼中。

隔墙内大约是许家的一个园林,奇花异草山石湖泊亭台楼阁水榭曲桥,一眼望去真是好漂亮的景象。隐约可以看见风景独好处有些院落,大约是小姐公子们的居所。我这才知道原来豪门大宅的园林该是这样的景象,萧家圈起来那个小破山假水看着风光,不过是俗物。

沿着曲径通幽的小路往深处看,有一座三面建屋的院落隐约藏在一片竹林里,隔着竹荫,好像有个人正从里面走出来,旁边跟着一两个下人。

竹一发问,“许家这么大,这么多屋子,怎么知道哪一间是放着信的屋子?”

我一耸肩表示不知道,扭头看花千玺,“信是在书房里?”

花千玺犹豫了一会说,“我听爹爹说是在书房和许家大老爷谈话的,所以猜测是在书房里。”

我叹了口气。

竹一手搭凉棚探身往前去看,“哪一间是书房?”

花千玺摇头,“我没看到,这园林里好似都是休息的地方。”

竹一一拍手恍然道,“书房是办公的地方,那书房一定不在园林里了!”

我点头,“看来还得打听。”

我和竹一各自回房休息。我们俩正好在花千玺一左一右隔壁,竹一在左我在右。推开门进去,才知道原来我与花千玺房中布置又不相同。花千玺那间处处可见细腻温婉,挂画是工笔小楷桃花点缀,瓷器花纹多芙蓉,无论桌椅门窗纹饰一概以花卉为主。而我这间风格简约,线条干净少有修饰,唯有房间正中贴一张字,上写“淡泊致远”四个字,墨笔勾勒几片竹叶。想来掌柜打理这客栈也废了不少心思。

走过一架柜子,余光瞥见身侧晃过去一个影子。我愣了一下,扭头一看,原来是柜子边缘上镶有一条黄铜带,里面映出了我自己。

那黄铜带不过一指宽,我离得太近了,只能看到半只眼睛。但这偶然一瞥,却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白毛死小孩和源东君说过的话。

我隐约记得,他们要我去照镜子?

这黄铜带实在太窄不足以看清,我从纳戒里招出了审判,拇指轻轻顶开刀柄,一缕清光闪过。我缓缓拔出刀来,冷厉的刃上,一双眼清晰可辨。

刀刃上映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瞳,没有反光也没有高亮,那是一双浑浊得只剩黑色的眼,无悲无喜。两眉那么平淡,连动也不会。刀刃微微翻转,依次映出五官,我只觉得这张脸好陌生。

这是我吗?

我心生疑惑,一次又一次从眼睛看到嘴唇,又看回眼睛。

这双眼里没有我熟悉的怯懦,没有我熟悉的无知和欢乐,它那么冷。整张脸都那么冷漠,好像连欢笑和悲伤的能力都被遗忘了。

我合上刀,看着地板。地板是木条拼接的,木头独有的年轮纹理弯弯曲曲,不知道延伸向哪里。

“马麻,你怎么了?”焱仙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我扭头看着他,他趴在我肩膀上,一双眼看着我。我轻声问,“焱仙,你第一次见我时,和现在像不像?”

焱仙仔细地瞧了瞧我,“马麻你怎么了?”

我轻轻抚摸审判的刀鞘,“我觉得有点累,还有点,不太认识自己了。”

焱仙不说话。过了很久他忽然摇头,“马麻,小仙仙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和现在一点区别也没有啊。”

“是吗?可现在的我却已经不能让人相信是通缉令上的那张画像了。”

焱仙飘到我面前,“马麻是说自己样子变了吗?”

我点头。

“可是,就算是模样,我见到的马麻也是这样的。”焱仙摇头,“只不过,每次马麻面对你的小姨的时候,都会勉强自己笑,可是又笑不出来,眉毛是皱着的。所以画像上的马麻才会是那样的表情吧。”

“原来我笑不出来啊。”我低头看手上的审判。

焱仙有些不知所措,像说错话的孩子一样,“马麻……”

我习惯性地想要微笑,可是嘴角的肌肉实在扯不起来,只好捧起他放在我肩上,“没事。我已经想不起从前的小心翼翼了,我也不知道这样究竟好不好,我变得越来越冲动,越来越容易发火。我好像一直在伤害周围的人,你,还有竹一,还有那个花千玺。你们承受了很多。”

焱仙凑到我脸上,软软糯糯地,“马麻……小仙仙没关系的。马麻要是生气,就对小仙仙说嘛,小仙仙会陪着你。”

我收起审判,压了压他的小帽子,“走吧,出去打听打听许家的事。”

掌柜送走了客人,正戴着个老花眼镜伏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擦拭一个木雕。那是个龙虎斗的木雕,雕刻得很精致,龙虎神态狰狞,彼此凶狠地凝视,无声中暗藏刀光剑影,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一触即发。

“掌柜的好雅兴。”我笑道。

掌柜一抬头,“哟,小哥,您有什么吩咐?是房间住得不惯吗?”说着把木雕轻轻放好,又把老花眼镜摘下来。

“挺好的。”我说着低头细看那木雕。

掌柜和气地笑笑,“这个是从许家一间木雕铺子买的,我还讲了好久的价钱呢。这龙虎雕得栩栩如生,见了的人都说好。”

“许家还有这样的工夫?”我好奇地问道。

掌柜向我娓娓道来,“许家从以往就是做材料商人的。听说,许久以前有一个了不得的手艺人,从许家手里拿了不少石料和木料。作为回报,他把一本记录了一些木雕技术的书送给了许家,许家从此自己也做起了木工,除了家具,还有就是这木雕了。”

我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

掌柜继续说,“后来这许家为大将军重修了将军府,将军就请城主特批许家经管万流城木商。”

“真是一段奇闻。”我笑笑。

“是奇闻,不过百年轮回,一切随缘,循环往复而已。”

我听着这掌柜说话很有仙风道骨,颇有高深之处,忍不住想多问,“如今他许家家业甚大,哪里露出颓态,要说兴衰演替,大约还早吧?”

掌柜便摆摆手,“我也是瞧小哥自有气度才多说了这两句,闲话而已,看着人家富贵,咱们这些穷老百姓只有艳羡,哈哈哈!”

我指了指柜台后面一排青瓷花瓶,“三十六行,古董为王。这城里纵然大了不敢说,许家这样的家族要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只怕也只有掌柜才知道了。”

掌柜一听正色道,“小哥好见识,若是不妨,且去鄙人书房坐谈。”

“掌柜的客气,请。”我拱手施礼。

掌柜的书房并没有与外面多大区别,但正中摆了一件非常大的仙人卧松下石的白玉雕,长近三尺,高一尺有余。这样巨大的白玉本就极其罕见,玉质又通透灵秀。那仙人一手持拐一手提着酒壶,头顶松针半遮阳光半送阴,醉卧石上似眠非眠。我愈发想仔细看看,不自觉地就走上前。

掌柜见我望着那白玉发愣,就笑道,“小哥似乎对这些很感兴趣?”

我被他出声提醒,这才发觉自己失礼,赶紧退步摇头,“这个好似和那龙虎斗并不出自同一人手。”

掌柜点头,“小哥果然不是一般人。这一尊玉雕是家父遗留,据说是那手艺人亲手雕刻。”

我表示知道了,把话题一转,一拱手向掌柜,“不知掌柜怎么称呼,得掌柜这样的高人赏识,在下深感荣幸。”

掌柜还我一礼,“不敢当不敢当,鄙姓方,小哥不介意可以喊我方伯。”

我行长辈礼,“您是长辈,在下姓茗,单名音字,方伯直接喊我姓名就好。”

方掌柜凝神细品,“茗音,茶之声也。只听名字就知道小哥不是凡人。”

“伯伯夸奖了。”

方掌柜示意,“茗音小友,坐吧。”

一旁的佣人上了茶,退下去了。我不懂茶,粗浅品了一下,茶里有股清香,喝来只觉神清。

方掌柜未语倒先叹了口气,看着茶杯,眉间竟露出愁容来。我问道,“方伯缘何叹气?”

方掌柜苦笑了下,“茗音,你瞧那白玉雕可好?”

我点头,“玉质极好,精雕细琢的,是上品。”

方掌柜轻轻放下茶杯,“三日,再过三日,它就归许家所有了。”

我眉头一耸。

“自茗音小友走进我店里,我就知道你来万流城不简单,不知道如果我有事相求,茗音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方掌柜话说得十分郑重,不像客套。我赶紧施礼,“方伯伯说哪里话,若是茗音办得到,一定尽力而为。”

“茗音小友这样关心许家的事,想来自有筹谋,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说着起身走到窗边,指向远方。从这里看过去,能看到城中的一条大道,左边是许家宅院,右边气势更甚者,大约就是将军府了。“你看这万流城,城东有个许家,城主赐号昌文公,城西有个大将军府,城主赐号元武公,正中这条道,名为元昌街。”说完看着我。

“手握兵权又掌控城市木商,城主也没有说话的权力。”我叹息一声。

“我实在是不忍啊……那位大师留给家父的心血之作,如今却要被他人收去,我怎能不痛惜?只可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它罢了。”方掌柜一掌重重地按在窗沿上,眼中流露出肉痛的神色。

这话太奇怪了。他这个人给我的第一印象,似乎不很在乎金银,断不会因为要损失一样很值钱的东西心疼。他现在摆这副心痛的模样给我看,除了表明自己确实很珍惜这东西之外,肯定还有深意。只是我摸不清他的态度,也不敢贸然问,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方伯伯莫非是要我替您拒绝许家收取这玉雕的要求?您可太会说笑了,我区区一个黄毛小孩子,怎么能和财大势大的许家抗衡。”话音才落,我就看到方掌柜嘴角不自然地弯了一下。

“我怎么会让你这样一个孩子去承受许家的怒火,只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小忙,是你能做到的。”

我只好应道,“若是我能办到,自然不推辞。”

方掌柜淡淡笑了,“在请求前,还请小友耐心听我讲个故事。”

“茗音洗耳恭听。”

“几十年前,有一位非常有才学的手艺大师,他奉命去建造一个宏伟的工程,为了建造这个工程,他耗费了大量的材料。后来他似乎出于某种原因,不得已需要另一批材料秘密制造另一样工程,于是私下向材料商人许氏进购了一批材料。工程完成后,许氏以这件事为要挟,逼迫大师给他一些好处。大师不得已传授了他一些技巧,才免了自身的灾祸。”

我皱起眉头,隐隐觉得这个故事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那一年家父刚刚才选上万流城文都督卫,与花家族长一同为万流城主效力。那时许家答应为大将军重修府邸,同时冠了个大不敬的罪名要要捉拿那位大师。家父实在不忍,暗度陈仓将大师送出了万流城,却因此被许家弹劾,削了官职。花家族长为家父申辩,被贬去了平龙镇。”

“所以大师才将这玉雕送给方伯伯的父亲?”我接话道。

“正是如此。”

“如此说来,许家罪孽可深重了。”我有口无心地点评了一句,脑内过电一样转了一个念头,“平龙花家与许家有过这段过节,难怪您说联姻未必是花家的福气。”

方掌柜有些好奇,“茗音这样关心花家,莫非,你是为花家而来?”

我心头跳了一下。这老家伙太厉害了,我只多说了一句话就听出了我的心事。不过既然他这么讲了,我只能赌他不是我的敌人,就说,“我原是受人之托,上门请求许家退婚而已。只是不知道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因果。”

方掌柜冷笑,“聪明如你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必定不退婚,还要自涉险境趟这趟浑水?话说得不老实。”

我能感觉到额头上已经出了涔涔冷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哈哈哈!”方掌柜大笑起来,“檐下燕岂敢高声语,小心是好事。不过在这里不必这样谨慎了,我与小友是一路人。”

我赶紧躬身赔礼,“原谅晚辈失仪。”

方掌柜走至椅前坐下,又招呼我,“茗音小友坐,有些话咱们且细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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