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越房里，苏少游跪在地上。

他双手握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花了许久才艰难出声：“师父，为何要师兄下山？你明明知道，他什么也不会……”

“我为什么要让他下山，你不知道吗？”方越坐在太师椅上，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苏少游，“陆痴涯要人送他回箜篌府，你是要让为师亲自去送他吗？”

苏少游抬眼，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方越，眼里是压不下的哀痛：“可是师父，师兄他，并不认得路。”

沈衔桥自小便在山上长大，他不像是肖雄他们，曾经下山历练。他根本就不认得去箜篌府的路。

“我叫他下山，也不是为了让他真的送那陆痴涯到箜篌府。”方越脸上带着不渝，似乎苏少游再说一句话，他便要生气一样，“你和你那师兄相处得时间最长，依你看，他如何？”

“师兄，心智不全，难成大器。”苏少游猛然被问道，几乎是咬着牙，才将这番话说出口。

“你都这样说了，我岂会容他在山上继续浪费粮食？”见苏少游这么说，方越有些满意。

他本是不想收沈衔桥的，可当年沈衔桥刚到山上的时候，着实算得上是模样漂亮，玉雪可爱。他一眼相中了沈衔桥，觉得沈衔桥大概能担负起振兴云岫宗的责任，便将沈衔桥收为关门弟子。

可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教导沈衔桥，沈衔桥却是什么也学不会。

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只是云岫宗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山门，却也还是有人盯着的。他无法做出将沈衔桥丢下山的决定，只能找了个不那么需要脑子的事情让沈衔桥去做。

如今陆痴涯需要人送他会箜篌府，沈衔桥便是不二人选。

“少游，你要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那师兄，整日里在山上什么也不做，就知道睡觉。便是看着大阵，也没有做好自己的事情，反而将魔尊陆痴涯放了出来。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他确实不适合留在我们云岫宗。”方越见苏少游还是不悦，低头抚慰苏少游。他深谙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的道理，语气也染上了几分语重心长。

“可若是……若是那魔尊知道了师兄不认识路，迁怒师兄，或者迁怒我们整个山门呢？”苏少游抹了一把脸，他努力让自己往好处想，可心里的担忧却怎么都抹消不去。

“迁怒沈衔桥倒是可能，迁怒云岫宗？”方越笑了笑，眼里满是得意，“你还是不了解那陆痴涯，他发现自己被骗，可能会迁怒于你师兄。可他这个人分外懒，即便是发现我骗了他，他也不会重回一次云岫宗的。”

“你也莫要太担心了，更何况你师兄没有半点修为，那魔尊陆痴涯再怎么过分，也不会对你师兄下手。”他的手轻轻落在苏少游肩上。

苏少游是他最看好的一个弟子，此子天赋极佳，入门不过三年，便将阵修一门的阵法学得七七八八。

若是有一个人能振兴云岫宗的话，那必然是苏少游。因此，即便苏少游在沈衔桥身上花了太多不该花的心思，方越也不忍责怪。

如今见苏少游难过，他还出言安慰。

“可……屠杀十二城的时候，陆痴涯也没有顾及，那些人究竟有没有修为。”苏少游抬起头，看着方越，一双眼里几乎要含了泪。

陆痴涯做事只凭自己喜好，从来不会顾及其他人的想法。苏少游看修真界史的时候，便注意到了这一点。那个时候，他还觉得陆痴涯很有个性。

如今事情落到了沈衔桥的头上，苏少游却是怎么也忍不了的。

“你懂什么？”方越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将自己的话语放慢，努力替陆痴涯找着说辞，“那是因为十二城的人曾经开罪过陆痴涯——若是沈衔桥不招惹陆痴涯，只做好自己带路的事，陆痴涯便不会对你师兄做什么。你也不要太过杞人忧天了。”

“这件事已经定下，是无法更改的了。便是你和我再怎么说，那陆痴涯也是要带着你师兄下山的。”

苏少游也觉得这件事情再无法更改，他让自己按捺下心里的所有心绪，才让自己站了起来：“师父，我先回去上早课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沈衔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师父，小师弟是不是在你这里？我是来同他道别的。”

“在。”方越简短应了一声，见沈衔桥进来，他让自己压下眼里的厌弃，站起来拍了拍沈衔桥的肩膀，“你同你师弟好好说说吧，他不舍你离开，方才还在闹脾气呢。”

闻言，沈衔桥一双眼亮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苏少游面前，语气难掩高兴：“师弟，你舍不得我？”

他模样好看，苏少游却是别过脸去，语气别扭：“谁舍不得你了，你别多想。”

“我只是见不得师父派你下山去罢了，那陆痴涯虽说阴晴不定，却修为极高。你若是跟他下山的话，定能有一番际遇。”

“你也这么觉得的？三师兄也是这么觉得的。”沈衔桥笑得更开心了，“若是我下山能学到什么便好了，日后也能为云岫宗出一份力。三师兄知道我要下山的事情可生气了呢。”

他一双眼中盛满笑意，显得更加温软。苏少游猛地转头，拉住了沈衔桥的胳膊：“方连他又欺负你了？”

“没，没有。”沈衔桥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才同苏少游说道，“师兄他也是为了我好，你就不用太替我担心了。左右现在我也下山了，他以后也没法骂我了，便是被他说几句也没什么。”

“就你好心。”听他这么说，苏少游更是不高兴。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压下心里那些怒火，才同沈衔桥说道，“罢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没事啦，小师弟。”沈衔桥提着小包袱安慰苏少游，语气认真，“我此次下山，能和陆痴涯一起，定然也是能有所见识的。日后等我回来，我一定要给你带桂花糕吃。”

“好。我等着师兄。”苏少游吸了下鼻子，小心交代沈衔桥，“师兄这是第一次下山，一定要多加小心。虽然你有那陆痴涯陪在身边，只是那陆痴涯向来阴晴不定。你们遇到了什么危险，也不一定会护着你。你到时候自己要多注意。”

说着，他又拿出了几张纸。上面都是他用朱砂画好的阵法：“这是我昨晚提前用朱砂画好的阵法，用的时候，只需在阵眼上点上一点便是了。纸上的阵法终究效力太薄，如果可以的话，师兄还是要自己勤加修炼。”

“好。”沈衔桥软软答应，将那一叠纸塞进了自己的包袱里，他还想说什么，便见一道人影闪过，眼前的苏少游已然不见，而他整个人则是落在了方越的马车里。

“说些什么？让本尊等这么长时间？”陆痴涯极为不耐，这宗门实在太小，也无半点乐事。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沈衔桥过来，便亲自抓人去了。

沈衔桥猛然被带入马车，还觉得有些晕。方越的马车里也熏了极重的熏香，味道比方越的房间只重不轻，只把沈衔桥熏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还未同小师弟道别。”他喃喃说道。

“不过说句‘我走了’就是，你们怎么这么麻烦。”陆痴涯闭眼，斜倚在马车上，根本不在意那么多，“你要是觉得未能说完要说的话，现在下马车也可以。”

说着，陆痴涯法力催动马车。

那马本是灵马，陆痴涯法力催动之下，无需旁人驾车，马也自己走了起来。沈衔桥别无他法，只能掀开车帘，和已经冲出来的苏少游道别。

“小师弟，你回去吧。我此去不知要多久，你要好好修行，切莫辜负了师父的期望。”说着，沈衔桥还对着冲出来的苏少游挥了挥手，“你回去吧，等会还要上早课。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桂花糕。”

而后，他便听到苏少游凶狠的声音：“谁要你的桂花糕！”

沈衔桥笑了笑，打算收回去，只是他一转头，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陆痴涯不知什么时候也探出头，看着云岫宗的山门。他似乎微微咕哝了一句，沈衔桥努力半天，也勉强只听出了“熟悉”二字。再要去听，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陆痴涯脾气不好，他怕陆痴涯拿自己泻火，急忙缩回了马车里，寻了个角落坐着，一声也不敢吭。马车里熏香的味道实在是太浓，方才他探头出去还好了一些，这会儿重新坐在马车里，那熏香的味道熏得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一双眼里不住有眼泪落下，看起来好不可怜。

看他哭得涕泗横流的样子，陆痴涯眼里满是厌弃。他轻轻地用脚尖踢了一脚沈衔桥，语气淡淡：“小东西，就这么不舍得你的山门么？明明一个两个对你冷漠绝情，你却还要不舍，实在……”

有些太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