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胡主任怎么老找你。”晋辛听得椅子挪动的声音，再抬眼往外看去，主任身姿挺拔，又在教室前门等毕珂。

“也没什么事。”毕珂道。

“主任出差回来了，李教官也没那个劲儿了。”晋辛撇了撇嘴，视线往窗外一投，“不然搁之前，一劲一劲的。”

但是谁能料到，眼下又换个人对毕珂这假omega来劲了。

“主任为人光明，你不用担心。”毕珂侧头，手心拍在晋辛微耸的肩上。

晋辛有一点点跳脚，但是椅子贴近桌肚那侧拉齐，原本站在身边的人也不见了。

“毕珂啊，相信老师，老师的眼光是没错的，你是有这个天赋的。”

毕珂礼貌一笑，道：“主任，演讲这事，我委实不擅长。”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胡庐还是执意着，“我看你就是个好苗子。”

晋辛撩开蓝纱窗，把耳朵贴在玻璃上，用力听到这番话后，好似为了求证，努力支起半个身子去看。

人长得帅。确实是演讲的好苗子。

虽然是条鱼，但是长得贼高，就算是忽略掉那条尾巴，身形也是很长的。

说实在的，放在整个学校里，那身形也是独一份的，人类语言中挑选一个词来形容站直垫尾巴的毕珂，那首当其冲的就是——“长身玉立”。

很妥帖，很符合形象。

他又用平日里胡庐演讲的标准来对照毕珂——胡庐平日里开始训人，语速就嘎嘎快，但是演讲的时候是有在认真地拉长尾音“装模作样”的。

他的目光再一次跳到毕珂的身上。

毕珂讲话没那么快，很有礼貌，胜在吐字清晰，很会讲话，跟主任相比，有情商多了，要是毕珂愿意，他想，定然是没有人会不喜欢听毕珂演讲的。

晋辛这般想，胡庐也是这个想法的，但是胡庐脑子里的参照物不是自己，而是让他费心的这届高二。作为高二的段负责人，他要努力培养学生，把学生往ROA运输，当然！好苗子要趁早抓。

虽然说这个omega来得比较晚，高二才来……胡庐惋惜地叹了口气，道，要是高一就在焚雅，那么……

胡庐又开始反反复复思考定夺。

“主任，您没见过我演讲，突然把这担子交给我，不稳妥，您想必也不放心。”

胡庐抬了抬眼，只听得毕珂用着平缓的声线，娓娓道来。

“您与其交给我，把稳妥的事情变得或许没那么稳妥，还不如把一件彻底不稳妥的事情变稳妥。”

胡庐轻叹了一口气，单是听他叹气的起伏频率，不难猜测、胡主任还没放弃让合眼的优质学生上台演讲的想法。

“你说小李啊。”胡庐眯起了眼眸，在他的想法里，李素就是上边派下来的教官，上边不会对学生产生不好的影响，所以他自然是相信教官都是品性优良的。

但若是一个omega学生觉得一个beta教官不妥当，甚至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那么这其中自然是有猫腻的。

毕珂盯着一向口舌如簧的主任突然沉默下来了，一时间心上跳动着一种古怪的感觉，好似一天平摆在面前，而眼前的人就在权衡天平两边托盘上摆放的物品价值。

先前关于李素，他就找过胡主任。

一次如此，两次如此，多番下来，他自然清楚——天平本来就是为了权衡重量的，一旦天平开始权衡价值了，那么一切也都变味了。

放弃这个学校，进行高层度的管控。

“主任是觉得这件事情无关痛痒。”毕珂明明是在问，但是淡薄的眼神中却露出了罕见又合适的失望。

就像是明知道结果，但还是希望亲口听见结果。

他逼问道：“不仅仅是对omega……李素教官身为beta，对alpha出手了，就算是很有机会成为ROA预备役的学生，主任您还是觉得无关痛痒。”

无关痛痒在耳边循环反复，不管是外边发生了什么，但是就是一个人

“不管是omega还是alpha，是我还是晋辛，主任都觉得无关紧要吗？”毕珂见胡庐的视线飘忽,追问道，“就算是alpha也不追究吗？”

胡庐蹙着的眉一直带蹙，面前这个omega总是给他一种alpha的压迫感，此时没有释放一点信息素，但语气还是眼神，都极端的强势，不像是高高在上，反而是一种极端的失望，还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能回味过来的“遗憾”。

他去除掉心上那种错觉，挺着的腰板好似在这三言两语间微微躬了下去。

凭他曾经代过一段时间的语文课，他还不算差劲的文学功底在反复告诉他，这个时候正是一个omega同学情绪极端低落的时候……

但是安慰的话却总是说不出口，他觉得安慰的话抚慰不了面前的这omega，毕竟这个omega一直都在讨要一个所谓的公道，一个对omega群种的公道。

“alpha也、没用吗？”是omega不管，是alpha也不顾，原本还以为是alpha还会顾及一点，但是眼下，谋利而站，都是老师群体，蒙上面纱，如同盖上道德底线，如此就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

毕珂看着沉默着的胡庐，他的眼神那样淡，但是又好像藏着锋芒，一寸寸地打量透面前的这个主任。

“要是晋辛的话，我自然也……”胡庐说着，突然顿住了，面前这个alpha眼里的感情有过那么一丝微妙的变化，轻易看不出。

“晋辛他要强，总会是吃不了亏、得不了委屈的。”

胡庐讲到合情处，也就投入其中，没去控制自己讲话的音量。

主任的音量既然没有压制，那自然是想听的就能听见，不想听、没留意的自然是——话语如同流水，不入耳。

原本还在掀动的帘子突然就滞住了。

他要承认的是——他有点委屈。

一旦逞强被看穿，就是会“拧巴又造作”地委屈。就像是大旱许久未冒水的泉眼，突然被冰凉的山泉水滚了一遍，经此番变化，自此便如久旱逢甘霖，水流声不住止。

主任一直都看得穿，也都知道。

晋辛摸了把脸，想来不够，抬起另一只手又摸了遍。

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他听到毕珂说的——

“晋辛没什么不好的。”

“倘若，逞强了就可以避免受委屈，那这可比委屈后再逞强更大快人心？”

毕珂也都知道。

真好。

晋辛有点想给毕珂竖个拇指，还是没白交这个朋友，真是一点就通，不对，不点也通透。

胡庐也没想到毕珂会真把话往明面上摆，往日里，他有事交代给蝶魄，不会有任何反响，任何执着到底的劲儿，但是眼前这个omega远远超越了他的预期。

不论一个omega有这种想法是好是坏……胡庐想着，抬手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透过一层镜片，他想起他刚回来的那个晚上，马不停蹄刚落地，在明德楼刚巡逻了一圈，就抓着两个不写卷子站在楼道间瞎逛的学生。在其中一个omega的嘴里，了解了件翻天覆地的变化。

起初是震撼的，后来他还是不信。

与其说是不信，更可以说是不能接受，不能接受的是——上边ROA介绍下来的教师是这样荒唐的。

会对学生做出这种事。

拿危险的小玩意儿来强逼已经分化的同学——一个弱小的omega去分化信息素。

没人知道李素拿着omega信息素有什么用，也不知道李素未来会不会对alpha做出同样的事情。

他从这个omega口中得到的猜测是——或许一开始是从omega这里开始实验，要是可以的话，未来李素没准还会对alpha下手。

无论是omega还是alpha，他身为级主任，自然是不会允许这种危害学生的事情发生的，谁能知道拿到学生的信息素会去做什么非法的，而且这个人还是学校里的老师。

为人师表，自然是不能允许发生这种事的。

胡庐想到这儿，又抬头，看了眼前这个omega，眼前这个omega还是据理力争，远没有想象中的omega印象里边的柔弱。

他叹了一口气，这种事不是他信不信就能解决的，关键是要有确凿证据，没有证据轻易地去质问乃至于抓捕、革职一个学校老师，那都是不妥的。

胡庐在心里边挣扎了很久，这些天他还仔细观察过了，但还是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但是胡庐这番模样落到毕珂眼里，就是袒护，明晃晃的“官官相护”，明晃晃的“狼狈为奸”，是不健全、不健康、是畸形的。

毕珂眼底的神采微黯淡，没有了丁点期许。

胡庐盯着眼前这个alpha，就算是心情低落，但也不刻意不明显，颀长的身影压近，没有信息素的干扰，也自有独一份的天然气场。

“李教官的事还要等。”他说着，面前这个alpha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似乎是观察到自己在观察他，顾及到这点后，朝着自己微抬下颚。

胡庐越看越满意，觉得这种天然气场断不能荒废，他道：“真不考虑一下。”

毕珂似不解地看了胡庐一眼，最后一脸淡定道：“等。”

胡庐觉得这话莫名耳熟。

演讲这事，再等等。再考虑考虑。

半秒钟还没过，尚且还没回味过来，只听到这个omega有条不紊道：“再等等吧。”

胡庐还想说些什么，他背对着走廊那头，但还是分辨得出——高二九班十班那块的笑声格外嘹亮。

毕珂正迎着廊道那侧的笑声，阳光洒下，落在“高二十班”门口的班级牌上，像是步步指引，他看到晋辛露在窗框外半截雪白的手臂，手臂越过窗台，挂在教室外侧的白砖上。

往白砖那边看。

白砖日日被值日生擦洗清洁，如教堂般圣洁，此时，蹿到顶楼的玉兰花瓣被风吹拂下来，落到白砖上，花瓣翻了个面，越窗框……

他想，最后应该是落到坐到窗边的那个人身上了……毕竟那露在外边的半截手臂也卷上了刚从树上落下的花瓣。

晋辛很快就收回了手，笑声停了，毕珂也很快地转回了眼神，明明都没有碰面，但是毕珂就像是撞到了一桩好事，手臂上绷紧而出现的肌肉线条在一瞬间，在风声里消失了，那双暗下来的眼神，也藏住了情绪。

胡庐又接着说了两句。

待毕珂真回过神面对的时候，这话才被他听清楚。

“还是不满意啊，但是凡事都不能急，急是急不来的……万一是你误会了李教官呢。”

毕珂抬眼，瞟了一眼胡庐。

突然抬眼，好像是在说——“放心，有在听。”

不带一点情绪地瞟过来，又好像是在说——“但是你说的是歪理。”

“那他真是道德不高。”

胡庐瞧毕珂这副模样，不免道：“你确实是个有道德标兵。”

“嗯。”毕珂稍抬眼肯定道。

“那演讲要等到什么时候。”胡庐追问。

毕珂有问必答：“等到、做不了道德标兵的时候。”

胡庐：“……”这不是变相的要挟吗。

胡庐生平第一次遭受到这样大的暴击，天上的太阳透过枝桠，照得毕珂脸上斑驳，也照得他自己恍惚，一时间心口难以平静。

好似也是这样的晴天，也是在这样的走廊里，李素跟他说过一些话，在此刻看着眼前这个omega坚定的眼神，那些怀疑的言语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李素是一直在怀疑毕珂是个alpha，当初那个测量没有测完，李素作为上边派到焚雅的教官，最后还要监督体艺考，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也是正常。想要让李素不那么追着omega同学“讨要”信息素，过去心里那道名为“放心”的坎，其实也很简单，让这个omega重新去测试一遍，李素就不会揪着这点不放了。

胡庐想明白了，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看了毕珂一眼。

这眼神就跟邀他演讲时一模一样，毕珂心察不妙，很快地避开直射过来的视线，他看花，看吹起的蓝色纱窗，也试图越过窗纱，去望见叠得高高一摞的书。

但是角度问题，没看到那摞堆高的书，也没望见伏在桌子上的那个人。

“李教官其实也没真想难为人的，或许他只是、”胡庐顿了顿，复道，“想重新测量你的信息素，上回入校时的测量没再测，他还是不放心的。”

胡庐说着，朝毕珂走近，道：“李教官或许也没想那么多。”他知道omega一向心思细腻，怕是这回只是学生想多了，也误解了李素。

他把话说到这儿，怕的是师生生分，因为细小的生出嫌隙，但是他自以为的一套说辞在对上眼前这个omega同学淡漠的眼神，有好像什么都说不下去了，那个眼神在告诉他——

你没选择相信，所以我也不愿意同你多拉扯。我应该的抬脚就走，但是我的教养告诉我尊师重道，还是要给你几分薄面。

毕珂没有说话，那眼神里好像刻满了——“无言以对”。

空气几度有了冷下来的趋势。趁着还没冷透，高二十班前门被人从里边摇开。

“人心险恶，不得不防嘛。”晋辛走到这头，站到胡庐面前，他朝毕珂微挑眉。

胡庐揉了揉眉心：“你怎么……”

“要当强A,保护小O。”晋辛笑着一把揽过毕珂的肩，道，“你说是不是，主任。”

胡庐没有否认，眼见着两人站在一处，总觉得不对劲，但是一时间他也想不出来。

“我有道题不会，出来找我同桌。”晋辛拐着毕珂肩膀的手没松，他一脸自带的热情，讲道，“主任，你不会不放人吧。”

“那先回去吧。”胡庐挥了挥手，他想，毕珂这位学生真是不可多得的，各科成绩优异，名次都是成绩单前列的，要不是这次地理卷子没做完，第一非他莫属，这样的学生有执拗的绝境也不是什么坏事。

盯着两人的背影，胡庐嘴角微微上翘，心上很是满意，有倔劲、但不显山不露水，冷静自持，最后道德底线不能容忍，无法坚守的时候，给予的奋力一击才是最为强悍的。虽然此时这一击有点让他难办，但他还是很满意，这样的学生才适合进入ROA，这样的学生才是最适合去成为永远的坚守军。

他想着，最后视线往地上一顿，夕阳余晖温馨，把两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格外长。

两道影子离得很近。

突然，他脑中的那根弦就绷了。

“铃铃铃……”

上课铃声打响，他欲上前逮人的手一顿，叹了一口气，转身朝楼下办公室走去。

一个omega和一个alpha走得那么近，始终不是个好事情，虽然他的教育理念是学生之间要互帮互助，但早恋属于过分的互帮互助，这是绝对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没记错，这两个是同桌吧，要早点分开才好。

这两个孩子都是挺有希望进入ROA的，所以早恋这种事情更是不能发生了。

胡庐边往楼下走，边决定找个时间一定要找这两个孩子好好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