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遐独自站在台阶上吹了会儿风，帝都的气温要比长夏郡高一些，吹惯了麦田里微凉的晚风，乍然回来还有点不适应。

石子路长长的望不到尽头，江遐以前曾经走过无数遍，有时他会忘了路程，一直沿着这条路走到假山后面的御花园里去，然后在喷泉旁边看西边宫墙上飞过来的鸽子。

不过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住在宫里，尤其是读大学的那段时间，常常一个月也不回来，秦管家有时会派人去学校接他回来，但也过不了几天就回去了。

江遐不知不觉地走过了头，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出了小路，他一愣，脚步停了片刻，往前面不远处花园的入口走去。

“……蔷薇花不要弄乱了，就这样端回去，盖上罩子……”

“海棠夫人要三十朵，再数一遍……”

几个女子的声音细细地传过来，接着脚步声响起，一个侍女打着灯，另一个侍女提着盒子，绕过假山走了过来。

江遐站在一片月季花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她们走过去，这几个侍女都穿着宫装式的长裙，裙子装饰繁复而华丽，即使衣料已经算是轻薄，但在夏天里仍然热了些，前面拿灯的女孩用小扇子扑了一下飞过的萤火虫，“热死了，咱们那边离御花园太远，过来一趟真是不方便……”

两人嘀嘀咕咕地过去了，那只萤火虫明明灭灭地飞到了江遐面前，江遐伸出手，小虫就安然停在了他手指上，小灯的光芒不亮也不暗，趴了两秒，又抖抖翅膀飞开了。

江遐跟着小小的萤光抬步走进了花园。

园子里还有两个侍女在借着灯数海棠花的数量，身边地上是托盘和花篮，里面搁着小剪刀。

侍女听见脚步，诧异抬头，“婷婷你怎么又回来……”

她话没说完，看清了江遐月光下的脸，不由得表情一愣。

“……二殿下……”

江遐对她笑了笑。

姑娘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小声嗫嚅了句，却看见江遐脚步在花树下停顿片刻，走了过来。

另一个侍女也抬起了头，看见江遐同样愕然，不过她年纪大些，知道的事情也多，只是略微呆愣了一下，伸手一扯身旁的同伴，站起来对江遐浅浅行了个礼。

旁边的侍女也连忙跟着她行礼，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微微低着头装作自己不存在。

年纪大的侍女露出一个不失分寸的微笑，“我们奉夫人之命来花园摘花，没想到二殿下也在这里……我们差事还没做完，殿下请自便。”

江遐没说话，目光落在花篮上，在侍女的不安中静默片刻，终于开口：“什么花？”

侍女一愣，她以前也随着夫人和江遐打过照面，知道这位二殿下不是个多事的人，更加不会无端找茬，今天既然偶然遇见，也应该是客气敷衍几句就过去了，不知道他为什么还问起花来了。

侍女犹豫一瞬，仍然保持微笑道：“是月季花和四季海棠。”

她将收拢起来的花篮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摆放的淡黄色月季。

江遐低头看了一眼，道：“母亲最近可还好？”

侍女：“夫人一切都好，今天也是一时兴起，这才让我们来摘花，有劳殿下挂心。”

“摘花干什么？”江遐突然问。

侍女顿了顿，抿唇矜持道：“夫人既然吩咐，自然是有用处的。”

江遐看她，淡淡笑了笑，终于挥了挥手。

这是不打算继续问话的意思，两个侍女都松了口气，连忙继续数花，速度都比先前快乐许多，飞速数完后提着篮子匆匆跑了。

江遐在月季花下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花园里的灯光不如其他地方明亮，抬头隐约能看见晴朗的夜空上几颗最亮的星星。

江遐一颗一颗地找，数完了北斗又数猎户，忽然灵机一动，打开相机对着天空，咔嚓照了一张，咻地发给了安辰。

这照片拍得相当清楚，凡是肉眼能看到的都能收入镜头内，可能是滤镜的原因，照片里的夜空看起来还格外清澈透亮，一尘不染般的干净。

江遐配文：遥远深邃的星空中，是否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神秘国度？

江遐没忍住被自己打出来的这行字逗得笑了一下。

安辰正在小花圃里盘点月季的发芽情况，刚提起水壶，智脑就跳出来消息。

这个时候会给他发消息的只有江遐了。

江遐：遥远深邃的星空中，是否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神秘国度？

安辰读完这句话，又点开那张图片，随手抬起智脑也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安辰：外星人吗？不知道。你像素还挺好的。

安辰：我这能看到的星星比你多。

安辰：嘿嘿。

他思考了片刻，然后根据江遐照片里星星的数量和周围的光线，判断出江遐应该是在一个很繁华的地方，光污染太严重了。

不过江遐家在帝都，所以也正常。

安辰关掉智脑，继续清点自己的花圃了。

江遐先是看到了安辰拍过来的图片——同样的一张夜空，也是一样的万里无云，清晰可见一条长长的银河，横架东西。

这就不是滤镜能拍出来的了，现在整个帝国也只有地广人稀的乡下地方能见到如此清晰的银河，生长在帝都的人往往一辈子没见过银河。

不过这种夜景江遐倒是已经很熟悉了，他和安辰有时回家晚了，天色黑下来，靠在三轮车的后斗里仰望天空，入眼就是横亘的星河。

江遐看着那张图片，手指滞留片刻，才点开安辰的消息。

江遐：“……”

江遐打字：你果然还是适合搞事业，顶梁柱。

江遐暂时没心情和某个仿生人说话，起身原路回了小楼。

由于回来得太早，小秦和沈菲还是没能逃过被三堂会审的命运。

碍事的殿下不在，老管家如愿完成了计划本上的所有问题，包括但不限于“什么时候结婚”“要不要办婚礼”“什么时候生孩子”“生几个孩子”“孩子跟谁姓”等等内容，酣畅淋漓地问完之后，老管家只觉得整个身心都舒畅了。

小秦往后靠在沙发背上，一脸麻木。

沈菲还勉强维持着客气的笑容，趁老管家低头记笔记不时往门外瞅一眼。

但很不幸的是救兵没来，而老管家刚刚问完最后一个关于房产证写谁名字的问题，江遐推门走进来了。

沈菲收回目光，笑容像是长在了脸上，“房子什么的……都写啊，我们两个的名字都要写的。”

老管家也看见了江遐，不过他现在忙着把沈菲说的记下来，暂时抽不出空，“嗯嗯”几声，不住点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做了几个重点圈划的符号，方便以后查阅要点内容。

“哎，殿下你回来啦。”小秦半死不活地招呼，“上哪快活去了，丢下我们俩不管，我还是你的小秦吗？”

沈菲眼角抽搐了一下，只觉得浑身无力。

江遐在沙发上坐下，本来没什么表情，突然笑了一下：“你猜我干什么了。”

在场的人只有小秦看懂了他的表情，冰冷地“呵呵”了一句。

很明显，谈恋爱去了。

小秦在心里说，你等着，等你把你的仿生人带回来，你也有一个笔记本的问题要回答。

老管家心满意足地合上本子，脸上的皱纹都变得和善了，“殿下，今天坐了那么久的车，早早休息吧，记得洗个澡，睡觉的时候别把电子设备放床边。”

老管家把笔记本夹在胳膊底下离开了。

小秦：“你看，审讯已经结束了。”

沈菲揪他：“……你可闭嘴吧。”

沈菲讪笑着跟江遐再见，把小秦拉走了。

＊

两个侍女回了皇宫东南角的宫殿。

这座宫殿和御花园基本上处在对角线的位置，她们提着花篮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小时以后了，一进门就往后面的浴室去。

——樊夫人要花是用来洗鲜花浴的。

先回来的几个侍女刚从浴室出来，见到她们便说道：“夫人正自己摘花瓣呢，你们把花送进去就行了。”

浴室是宫殿里面单独的一间大厅，之所以占地大，是因为浴室的中央开辟了一个巨大的浴池，此时浴池里已经放好了水，温热的池水蒸腾着，水汽在水晶帘幕上凝结成了一串，不时往下滴落，门口的小侍女正用布巾擦拭水珠，防止人来滑倒。

“夫人，月季和海棠来了。”

女官带着两个侍女进来，让她们把篮子放在梳妆镜前，示意她们可以走了。

年纪大些的侍女迟疑一瞬，开口道：“姑姑，我们还有件事……”

樊夫人独自坐在水池的另一侧，隔着蒸腾的热汽，身形不甚清晰，只能隐约看见她穿着长裙的背影。

她没有说话，仍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头都没回。

女官：“什么事？”

侍女道：“我们刚才在花园……碰到了二殿下。……他和我们说了几句话。”

女官表情一怔，随即变得有些怪异，下意识地往樊夫人那边看过去，却见樊夫人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问道：“……说了什么？”

侍女：“倒也没说什么要紧的，就是问是什么花，让我们替他向夫人问好。”

女官犹疑着转向樊夫人的方向，“夫人，您看……”

樊夫人似乎终于放下了手中摆弄的东西，略微偏过了头来。

她身上是件浅黄色的长裙，隔着水雾看不清样式，只能看见裙摆长长地从椅子后面垂下来，上面装点的钻石泛着光。

她乌黑的头发如同浓云一般，在脑后绾了个随意的发髻，看起来像旧时候宫廷贵妇人的那种慵懒松散的式样，几缕没有挽起的发丝从鬓边垂下来。

“知道了，”她说。

她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嗓音一贯的不轻不重，其实是显得有些冷淡的，不过因为音色柔和，所以并不让人觉得心里发凉。

女官拿不准她的意思，等了一会儿，见樊夫人没再说话，正要让两个侍女退下，那边的声音却又传了过来。

这次樊夫人似乎带了点笑意，“我猜他可能是喜欢这些花——你们把月季花送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