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就算畅畅想要天上的月亮,爸爸也会去摘一摘。
可她不想要月亮,因为月亮只有一个,如果她把月亮摘回家了,那其他的小朋友没有月亮了该怎么办呢?
如果说有愿望,那么她想要一颗星星。
愿意被她摘下的那颗,一定是妈妈变的星星。
以前的时候,王畅畅对妈妈这个词语很陌生,毕竟从她记事起,她的世界里只有奶奶和爸爸。
而奶奶和爸爸在她面前从不主动提及妈妈,那仿佛是一块禁区,即便是其他长辈无意中提起,也会很快消匿声息。
关于她,只有家里仅存的几张照片还有墙角柜子里大旧箱子中存的那一堆旧书作为痕迹,让畅畅感受到这个人曾经也活生生的存在过。
以往每年开春后,天气再和煦一些,爸爸都会挑一个晴天来晒旧木箱子里的书,以免冬日雨雪使书发霉,旧木箱子里也放了大量的樟脑丸,防止那些又黄又脆又旧的书页被虫蛀。
爸爸如此爱惜那些旧书,但他却从来不读,他说读书是文化人的事,而他是大老粗,不懂那些人生哲学、风花雪月。
虽然他不懂,但是他却十分的笃定他闺女将来一定能懂,所以每年他晒书的时候,并避讳畅畅在一旁好奇地问东问西。
问可以、看可以,但他从不让畅畅上手,因为老书易损、不经折腾,而他的小女儿很明显还没有长到爱书惜书的年纪。
于是那些个下午,畅畅坐在矮矮的木制板凳上,看爸爸一边把书摊开摆在太阳下,一边不厌其烦的回答她的问题。
“爸爸这本书叫什么啊?”畅畅问。
王辛带着手套翻了一下,“《安娜·卡列尼娜》”
“安娜·卡尼娜是啥?”
“是个人,一个俄国女的。”
“讲的是什么啊?”
“不知道,以后你长大了自己看。”
“爸爸那个书叫什么啊?白……”畅畅又问。
“《白话菜根谭》”
“是讲种菜的吗?”
“是吗?不是吧……不知道,你长大了自己看。”
“哦……”
这样的对话多了,畅畅对于那些书就越来越好奇了。
她知道自己现在读不懂,所以心里很着急,爸爸也说等她以后把字全了,那些书旧全都送给她。所以为了早日能读上那些书,畅畅便对认字十分上心,可以说比对她妈妈这个人还要上心。
当然了,作为一个小孩子,她对母亲是不可能没有探知欲的。不然三毛和小蝌蚪们怎么会都那么辛苦的找妈妈呢?
畅畅以前好奇妈妈的样子,但她的照片并没有挂在墙上的相框里,而是夹在爸爸专属的铁盒子里,她偷偷打开过,除了照片,那里还有账本和存折。
畅畅翻出照片,看到了妈妈,妈妈的脸圆圆的,笑得甜甜的,手里还捧着一盆牵牛花。
畅畅以为自己会掉眼泪,会像电视剧里面的人那样,抱着妈妈的照片哀嚎到撕心裂肺。
可是她没有,原来除了专业演员,充沛的感情并不会凭空出现。
她看着妈妈,又对镜子仔细打量自己,也没有觉得哪里相像。
对着这张照片,这样陌生的一张脸,畅畅心里如何也泛不起别样的情绪。
这样的想法让她有些内疚,她悄悄把盒子放回原处,很久都没再去翻弄过。
一段时间后,有一次奶奶带她出门买棉袜,抄近道经过前院时,迎面过来一个老头,突然凑过来对她说,“你妈死了好几年了吧?你想不想她啊?”
奶奶狠瞪了那老头一眼,赶紧拉着她往远走,自此以后去日用商店再也不走近道了。
可老头的话已经印在了她幼小又朦胧的心灵之上。
“我为什么不想妈妈呢?”
“我为什么要想一个不认识的人呢?”
“因为她是妈妈啊。”
“就因为她是妈妈吗?”
吃饭时的愣怔,玩耍时的空隙,临睡前的神游,这些问题以自问自答的形式为难着她的小脑筋。
又过了一段时间,幼儿园放暑假了,傍晚时分,畅畅牵着爸爸的手去镇上的广场玩。和广场上其他小孩子一起跑了几圈后,畅畅闻到了烤串的香味,顿时勾出馋虫,央着爸爸去广场边上的烧烤摊子买了几串烤豆皮和烤火腿肠。
虽然满足了口腹之欲,但她仍心系着和其他小朋友游戏,毕竟一天到头能出来放风玩耍的时间就只有这么多。
等畅畅痛快地大口吃完烤串,便将嘴巴随意一抹,飞快地跑去找小伙伴们玩。
畅畅回去的时候,场上孩子们正在玩123抓人游戏,她静静地站在边上,等待一轮结束后下一轮加入。
一个面生的小男孩一溜烟儿的从她面前跑过,然后又折返停下,皱着眉毛对着畅畅指了指嘴巴,说道:“你嘴上都是油,先去找你妈妈擦干净吧。”
突如其来的搭话让畅畅有些不知所以,她下意识的用手又擦了两下嘴巴,结果嘴巴没擦干净,脸蛋上也抹得油光光。
小男孩更加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见对方神色不对,畅畅赶紧抬起袖子勉强把脸蛋给擦干净了,等她擦完,袖口又留下了一片酱油色的油污。
小男孩眉毛锁的更深了,他一脸嫌弃地盯着她,飞快地躲远了两步,好像她是哪个原油泄漏污染过的海湾。
畅畅有些恼,出声质问道:“你看我作甚?和你有关系吗?”
但她心里其实也有些羞怯……爸爸今天出门没揣纸啊!
场上其他小孩子注意到他俩人的动静,便纷纷停了下来,不自觉往畅畅和小男孩身边靠观望,游戏突然被这段小插曲叫停了。
这让站在不远处的小黄帽非常不爽,这一轮是他负责抓人,本来马上都要抓到一个“替死鬼”了,没成想被畅畅一嗓子给搅黄了,他没好气地冲着小男孩喊道:“书俊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她没妈!”
说到“没妈”的时候,小黄帽故意夹着嗓子,像唱戏一样九曲回肠,还不忘挑衅地看着破坏他“大计”的小胖丫头。
看着他摇头晃脑地样子,周围的大小孩子们都哈哈笑了起来。
畅畅心里迅速泛起了一丝耻感,她翻了个白眼想转身离开找爸爸,既然不能愉快地玩耍下去,那不如回家看动画片。
就在她要转身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反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她抬眼,那个面生的小男孩,竟是人群中唯一一张凝重的脸。
畅畅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刚对那男孩有些正面看法,便又听他说到:“她都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还要笑她?”
小男孩的声音不大,听起来却威信十足,周围孩子们脸上的笑意渐消,气氛突然直线转下。
畅畅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地瞅着前方,看起来木木的。
看到她这样,有几个孩子面上浮现出了羞愧之色,忍不住打破了僵硬的场面,“我们,还玩吗?”
可畅畅置若罔闻,她整个大脑都被那件事填满了——
“我是个可怜的小孩吗?”
“我有什么可怜的?”
“因为我没有妈妈吗?”
这时她脑子里突然响起了在电视上放过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棵草……”
怪不得每次大人们一听到这个就马上换台,而她之前竟然也没觉得自己和那首歌有什么关系……
最后,畅畅不发一言的走开了,她面色如常地找到了在广场边上抽烟的爸爸,然后假装无事发生地回家了。
可那句歌词好像也跟着她回了家,就像一扇半开的门,让她头一回明确地感受到她和周围那些小朋友的不一样。
因为我没有妈妈,所以我在其他伙伴眼里是可笑的,是可怜的,因为我是个没妈的孩子。
即使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即使我每天都很快乐。
她不喜欢别人轻看她,更讨厌同龄人怜悯的眼神。
由此,畅畅才懵懂地意识到她的生命中有一份多么重要的缺失。
一旦一双新的眼睛被擦亮,世界就再也回不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模样。
以前畅畅觉得自己没有妈妈也没关系,因为奶奶就是她的妈妈,奶奶爱她、照顾她,白天给她洗衣做饭,晚上哼着摇篮曲哄她睡觉。
现在她开始留意一些之前不曾在意的事情,比如窦里琦妈妈每天都会给她梳不同的发型,搭配不同的配饰头花,反观她自己呢,头发经常是乱蓬蓬的,后来因为爸爸和奶奶实在不擅长梳头,索性带她去吉祥妈妈开的理发店,给她剪了齐耳的短发。
奶奶身上不会有香水味,只会有淡淡的皂角香,她的步履微微蹒跚,不会和她一起玩游戏,更不会像窦里琦妈妈时不时带她去镇上看电影、逛商场。
一贯节俭的奶奶不会给她买花哨昂贵的公主裙,因为觉得那些衣服又贵又爱脏,还不耐洗,畅畅身上的衣服虽然质地很好,但款式和时髦好看完全不沾关系。
这些事情畅畅不是没有羡慕过,但好在以前也不是真的在意。
可现在,畅畅将这一切都打上了个问号——“如果我的妈妈还活着,有些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呢?”
我是不是也可以像大街上、广场上那些随处可见的小孩,骄傲又理所当然地呼唤着妈妈呢?
天性使然,畅畅对于母亲的渴望与好奇就像春雪初融般,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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