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迪伦在工坊的新床上辗转难眠。
“石灰若加得太多，灰浆干涸后便会开裂。”
“沙土若放得太少，黏性不足就挂不住砖石。”
父亲沙哑但坚定的声音试不试的在他耳边响起，他回想起父亲谈论这些时的兴奋的神情，又回想起父亲重伤之后躺在床上不甘又绝望的眼神。
而现在还有塞西莉大人为他们描绘的图景：他们不必日日祈求神明的垂怜，每个人都能靠双手创造价值，他们可以靠自己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
这似乎大逆不道，但又那么的理所当然。
如果连地里的‘白霜’都能变成珍宝，如果连被唾弃的苦卤都能孕育奇迹，那他们这些被视作蝼蚁的贫民，凭什么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疯狂的念头不断的冲击着他，迪伦猛地坐起身，冷汗浸湿了单衣。
尽管那位大人表述的足够委婉，但其中所蕴含的内容还是对他一直以来的世界观形成了巨大的冲击。
如果教会说的都是假的，如果神赐从来不存在，如果诅咒也不存在……
他突然福至心灵，那么，让这片土地彻底沦为诅咒之地的黑蚀，又是什么？
这片土地原来虽然艰苦，但真的被认为是诅咒之地，却是从黑蚀开始的。
黑蚀，真的是，诅咒吗？
塞西莉听到这个问题时，明显愣了一下，她看着迪伦灼热的眼神，心中既惊又喜，她还在思考如何循序渐进地引导让大家认识到黑蚀并非诅咒，而是可以利用的资源。
但是这个年轻人却在没有任何引导的情况下，通过思考走到了这一步。
不过对呀这个问题，塞西莉并不准备操之过急的回答。
能够摆脱教会一直以来灌输的理念，进行独立的思考，这显然是一个好的开始，而直白的回答，会立刻切断这个思考的过程。
“我想，这个答案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塞西莉的声音轻柔却坚定，“真正的答案，需要你们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用自己的双手去验证。”
迪伦脸上掠过一丝迷茫，他只是凭着直觉提出了疑问，可说到验证，他却完全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塞西莉看出他的迷茫，鼓励道：“任何伟大的发现都始于一个大胆的猜想，既然你能想到这一点，为什么不试着去探索呢？”
她环视着围拢过来的工人们，提高声音：
“从今天起，工坊将设立‘探索奖’，不仅限于黑蚀、任何对对生产工艺、对材料特性的新发现，只要经过验证，都会得到重赏。”
这番话在人群中激起一阵骚动。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塞西莉对迪伦说：“你可以先从教堂的档案室开始，我想那里应该有些关于黑蚀最初被发现时的记载。
同时，我们想办法弄一些黑蚀的样本回来。”
赖斯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畏惧：“大人，这样真的可以吗？据说黑蚀时一种含有诅咒的魔法石，能够悄无声息的夺去睡梦中人的性命。”
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也是斯莱德人口口相传的噩梦，也是教会用来维持恐惧统治的铁证。
要打破这份深入骨髓的恐惧，谈何容易。
“不！”迪伦突然提高声量，打断了这片沉寂，“据说？教会还说人类的排泄物是罪恶的证明，要我们收集起来送到教堂净化，还要缴纳高额费用。”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声音在工坊里回荡：“可是现在呢？去看看斯莱德的农田！你们谁见过长得那么茁壮的嫩苗？伯妮丝大人说过，那些被教会称为污秽的东西，实际上是最好的肥料，这就是他们所谓‘净化’的秘密！”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斯莱德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贫瘠的土地开始丰收，工坊里源源不断产出珍品，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实实在在地变好。
而教会那套说辞，正在他们心中逐渐崩塌。
看着众人的反应，塞西莉顺势再添上一把火。
“在斯莱德，阻碍我们追求真理的禁令都该被重新审视。”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记住，可怕的从来不是未知，而是不敢探索的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工坊里悄然掀起了一股探索的热潮，迪伦带着几个识字的工人开始利用空闲时间在档案室的故纸堆仔细搜寻着任何可能与黑蚀相关的记载。
尽管这些资料显然已经经过刻意清理，留下的几乎全是教会的诋毁之词——‘恶魔的低语’、‘堕落的结晶’、‘神罚的证明’，字里行间充满了恐吓与诅咒。
但迪伦相信，只要黑蚀真实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而最让人意外的是赖斯，这个曾经对黑蚀最为恐惧的人，竟然主动组织起一支小队。他们用特制的木匣小心收集黑蚀样本，尝试从不同角度观察它的特性。
虽然暂时还没有突破性的发现，但这种勇于直面恐惧、亲身求证的精神，已经是最好的开始。
塞西莉注视着工坊里热火朝天的景象，知道思想的种子已经播下，她相信，随着这些工人逐渐学会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世界时，神明的余威将会一点点的被剥夺。
“这是个好兆头。”她对身旁的莱尔低语，“虽然前路艰难，但既然开始了，就再也不会回到从前，或许……我该给他们一些必要的提醒，比如不要在密闭空间燃烧黑蚀。”
“你总是考虑得很周全。”莱尔微微颔首，随即话锋一转，“但从他们接受新事物的态度来看，这些人的接受度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高。
或许……你可以更大胆一些。”
塞西莉眼中闪过惊喜：“他们确实给了我很多惊喜，也许我们真能尝试更激进的计划，毕竟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不，我指的是你。”莱尔凝视着她，“你的头发很美，它就像是最华贵的绸缎一样，而你的眼睛，就像布满了星星的夜空。
我相信如果真的有神明，它们一定是神明最为之自豪的完美作品，而你，你还要把它们藏到什么时候？”
塞西莉怔住了，随即明白了莱尔的深意。
最初的时候，因为担心这些从小被教育的光明信徒难以接受自己的相貌，她还是按照最初进入斯莱德城的方式对自己的头发和眼睛做了遮掩。
毕竟，黑发黑瞳一瞬间就会让人联想到黑暗神明。
她每天都在为这座城市的为了费尽心思，但于此同时却不得不小心点把自己包裹起来。
老实说，这种感觉并不好。
她教导人们打破偏见，自己却活在伪装之下；她鼓励众人直面真理，却不敢展示真实的模样。
塞西莉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头发：“也许你说的对，但是我应该怎么说呢？如果时机不对，他们也许会认为我是一个骗子，或者是邪神引诱他们堕落的使者。”
她也想光明正大的出现，但她又很清楚，这不是在试验田里推广新作物，作物不会因为颜色不对就指控你是女巫，也不会因为形态不祥就呼唤审判所。
而在很多人的眼里，如果当时恰巧有婴儿夭折，有牲畜暴毙，那么所有的巧合都会变成女巫的诅咒。
这样的话，他们之前做的所有的事情，在斯莱德所有的可都是白费功夫了。
莱尔站起身，轻轻将塞西莉拢入怀中。他完全理解她的惶恐，那些深植于人心的偏见，确实比任何技术难题都更难攻克。
“但你不可能永远活在伪装之下。”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真实的模样起，我就认为那是世间最动人的风景，相信我，这样想的人绝不只有我一个。”
他微微俯身，望进她不安的眼眸：“重要的是，你现在不再是独自一人了，塞西莉，我们可以共同制定一个万全的计划，一个能确保你绝对安全的计划。”
在莱尔沉稳的安抚下，塞西莉深吸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
“你说得对。”她眼中重新燃起光芒，“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她沉吟片刻，指尖轻叩桌面：“或许我们可以先试探舆论，伯妮丝如今在斯莱德很受爱戴，如果我们试着放出风声，说她在南方的朋友，一位黑发的学者可能会来斯莱德访问。
这样既能观察居民的反应，又不会直接暴露我的身份。”
“很好的切入点。”莱尔赞许地点头，“同时，我们还可以树立一个身边的典范。你看迪伦，他的发色是深褐色，这从来不是光明神殿推崇的颜色，但他的勤奋和智慧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他望向窗外正在指导同伴的迪伦：“我们可以通过表彰他的贡献，让所有人看到：评判一个人的标准应该是品德与能力，而非发色或瞳色。
当这种观念深入人心时，黑发黑瞳也就不再是不可接受的特质了。”
“当然。”塞西莉赞同道，“我们从来不依据外貌来评判一个人。”
即将光明正大啦啦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