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秋。
金秋时节,有着碧蓝通透的天色,群山和古堡掩映在斑斓秋叶之下,海德堡整座城犹如披上一层梦幻迷离的色彩,异常美丽。
年轻男人抱臂靠坐在湖畔的椅子上,两条长腿长长地伸出去,阳光透过婆娑树影漏下来,打在他漫不经心的侧脸上,勾勒出优美的线条。
或许是阳光有些刺目,他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手把架在鼻梁上的墨镜勾下来了一些,视线穿过湖边茂密丛生的野草朝不远处看去,只见人影绰绰。
看了半晌,海因茨重新靠坐回椅子,顺手把墨镜推回鼻梁上,头也不回地问道:“你确定劳拉今天真的是来钓鱼的?”
“……”
坐在斜后方离得老远,原本正聚精会神的威尔曼听见声音顿了一下,手底下沉重的坠物感顿时消失了,刚要上钩的鱼被这动静吓跑了,于是他很轻地叹了口气。
威尔曼松了手,鱼竿搭在地上,接着,他有些迷茫地环顾了下四周,无人,才发觉这位少爷确实是在纡尊降贵同他说话,而不是自言自语。
自从那晚海因茨忽然对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之后,整个人就变得更莫名其妙了。
如果说海因茨之前是见了他就巴不得掉头就走,那现在他的态度在威尔曼看来就是极其别扭,别扭到了诡异的程度。
那晚之后的某一天,海因茨别别扭扭、勉勉强强地走到威尔曼面前,好像有人拿刀逼着他走过来似的,并以一种如同生了痔疮坐立不安的姿/势在他旁边坐下。
然后,这位少爷一边姿态高傲地释放求和的信号,就类似于“虽然你喜欢男人很恶心但是看在咱们这么多年情谊的份上,让我们先和好吧”,与此同时,他刻意地与威尔曼保持着身体距离,身体力行地践行着“你确实很恶心但没关系只要不碰我就好了”。
威尔曼在感到十分迷惑的同时,对此很是无语,至于吗?
搞得好像是他在耍流氓。
见他一直不回答,对面的人显然没有多少耐心,但在海因茨再拔高音量吓跑所有的鱼之前,威尔曼终于开口了:“为什么这么说?”
“这还不够明显吗?”海因茨原本想搬起椅子靠他近点,但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硬生生忍住了,最后选择压低嗓音说道,“如果她是来钓鱼的,那为什么连鱼竿都不带?”
威尔曼:“……好问题。”
劳拉要是带了鱼竿怎么趁机摸阿德里安的手?
他看了海因茨一眼,忽然莫名有些心虚,但他总不能不要脸地说实话吧:“对啊,她不是来钓鱼的,她是来钓男人的。”
不过那个男人是你二哥就是了。
当然,劳拉的原话要更上不得台面一些就是了。
“我一直不明白,她到底喜欢我二哥什么?”海因茨抖了抖手里的鱼竿,冷笑道,“冰冷的脸和毒舌的嘴吗?”
威尔曼随意道:“大概是因为脸?”
海因茨闻言瞥了他一眼,那表情大概是在嫌弃他的审美。
“如果是因为脸的话,那至少应该喜欢我大哥莱文才对啊,”这位少爷脱口而出,“毕竟他是出了名的一无是处,唯有一张脸可以为所欲为。”
“你知道我小时候他给我起的外号是什么吗?豌豆公主,”海因茨浑然不觉地继续控诉着阿德里安的罪行,“就因为我睡觉要垫两层床褥。”
威尔曼:“……”
海因茨沉默了一阵,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气氛忽然有些尴尬,威尔曼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这番对话是否已经结束,但他逼迫自己转移思绪,盯着湖面看了一阵,在考虑要不要拾掇起掉在地上的鱼竿,有条大鱼。
忍得难受。
海因茨一直看着他,威尔曼只能时不时抬手揉一把脸,埋头想要掩盖脸上的表情,可惜他微微颤动的肩膀还是出卖了他。
“别笑了!”海因茨恼羞成怒道。
这下是完全忍不住了,威尔曼几乎是放声大笑起来,惊飞了湖面几只觅食的水鸟。
海因茨急忙跳起来扯鱼竿,骂骂咧咧道:“别笑了,鱼要跑光了!”
威尔曼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似乎是抓到了什么大家伙,湖面涟漪微动,就连海因茨都一时无法将它拉上岸,反倒是被扯得绷紧了鱼线,被拖得往前走了好几步。
海因茨双手握紧了鱼竿,正待寻找个好姿/势发力,但此时他正为威尔曼的嘲笑而懊恼,便有些心不在焉的,冷不丁往前一脚踩到湖边的淤泥,脚下猛地一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听得水声哗哗作响,视野骤然颠倒,半个身子就随着手里那股力量飞了出去。
“该死的!”海因茨听见自己大骂一声,但他此刻已经无暇顾及那条鱼,只知道自己现在摔倒的姿/势一定非常难看。
丢脸死了!
他下意识挣扎了一会儿,但脚底太滑,反倒在淤泥中越陷越深。
“快放手,别再动了!”眼见这么大个人跌进水里,湖水很深,整个人瞬间没入岸边茂密荒芜的野草丛里,威尔曼急忙站了起来冲到岸边,涉水伸手去拉他。
不想这位少爷却在这个时候洁癖发作,反抗得厉害,水花四溅,他像个贞洁烈妇般嚷嚷道:“别碰我!别扒、扒拉我的头发……”
“……”
威尔曼简直是无语至极,都什么时候了,真想把他脑袋摁进水里洗洗。
“噢,我的墨镜!该死的,别弄脏我的脸……”
威尔曼一手勒住这位上半身生龙活虎挣扎不休、下半身深陷淤泥宛如瘫痪的少爷的脖子和肩膀,向后使劲将他拉上岸,后面被他闹得实在烦了,便随手从水里捞了把淤泥摸到了他脸上,整个世界终于清净了。
一阵兵荒马乱,费了老大劲终于把人拉上岸,心惊胆战之余,威尔曼脱力倒地,直接往后仰面躺在地上重重喘着粗气。
就连海因茨沉甸甸地压着他半边身子,威尔曼也没力气去推他了。
威尔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映入眼帘的碧蓝澄澈的天空和金黄斑斓的秋叶,他听见风吹过野草的沙沙作响声,嗅到湖水冰凉的腥味和草木湿润的香气,秋日暖阳,催人生出慵懒的睡意。
“喂——”
随着身旁人翻身坐起的动作,威尔曼的视线晃动,眼前的晴空忽被遮天蔽日,阴影沉沉地压了下来,海因茨一手撑在他身侧,一手摘下了戴得歪七扭八的墨镜。
他身上的衣服还在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地上氤氲湿了一片。
海因茨把吸足了水变得沉重的毛衣随手脱了下来,毛衣和底衫黏在了一起,抬手时卷起衣衫,隐约露出底下同样湿透了的结实身躯。
“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海因茨把毛衣随手扔到一边,只穿着湿透了的单薄底衫,他好像是忘记了什么,俯下身凑近了些,身躯沉沉地压了下来,神色中带着不悦,“我让你别弄脏我的脸,你没听见吗?”
说这话的时候,这少爷眉毛和额头上还沾着一坨黑不溜秋的泥巴,看起来十分滑稽。
“嗯,”威尔曼转过头去,敷衍道,“我在后面看不清你的脸。”
“你……”
“谁让你不肯松手?”
海因茨遗憾道:“噢,你不知道,那是条大鱼来着,现在好了,全没了!”
“好了,我现在知道了,”威尔曼作势要推他,手停在虚空中,嫌弃道,“你起开,别弄脏我,海因茨。”
海因茨气得笑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我弄脏你?”
一股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忽然就上来了,这人既幼稚又可笑,海因茨爬了起来,低着头,突然把自己脸上的泥巴抹到他脸上,嘻嘻一笑,既英俊又顽劣:“这才叫弄脏。”
这下威尔曼直接炸了。
顷刻间两人忽然扭打作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尘土草屑乱飞,满地金黄的落叶被这两具沉重的躯体反复碾压,发出不堪重负的清脆破裂声响。
视线晃动模糊,天地似乎都远去了,只有这人近在咫尺,威尔曼听见惊起的水鸟振翅而飞,他触到湿润冰凉的衣物,手指划过温暖的肌肤引起一阵战栗,鼻尖嗅到很淡的香气。
他们忽然离得这样近,近得彼此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威尔曼心想,原来海因茨的眼睛,并不是那样纯净通透的海蓝色,而是灰蒙蒙的蓝,因掺杂了欲念而显得幽深。
他屏住了呼吸。
这动静之大,直接惊动了不远处的两位家长。
先是听见哗啦啦的水声,现在又是此起彼伏的对骂声,劳拉也顾不上吃阿德里安的豆腐了,径直撂下手里的鱼竿,身手矫健地提起那碍事的裙子就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阿德里安:“……”
劳拉倒不是担心威尔曼有什么三长两短,而是担心海因茨。
那他妈是她还没追到手的男人的亲弟弟啊。
她这头正卖力地攀登高山,想要摘下阿德里安这朵高岭之花,她那倒霉弟弟就跟在后面拆她的梯/子。
要是海因茨这个小金疙瘩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劳拉心想,她是让威尔曼切/腹谢罪还是直接让阿德里安从了她?不然海因茨就是他的下场。
“你们俩在干什么?!”
劳拉提着裙子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原以为是血肉横飞的对殴现场,没想到是这俩傻小子抱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玩泥巴。
“……”
三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海因茨动了动,才爬起来,就听见一个熟悉得瘆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很好玩儿吗?海因茨。”
阿德里安站在那里,一手持鱼竿,一手提着木桶,他今天难得没有穿军装,袖口随意地挽起,露出一截修长结实的小臂,整个人显得冷峻而挺拔。
劳拉穿着裙子跑得要比他想象中快得多了,于是他只能先收拾了东西再跟过来。
一想到这个,阿德里安就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如果不是他们突然打岔的话……
海因茨抬起头,就看见他这位兄长徐徐走了过来,那双不论什么时候都一尘不染的靴子停在他跟前不远处。
男人居高临下地低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是很冷淡的灰蓝色。
接着,那双靴子动了动,随即阿德里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了起来,似笑非笑:“我以为你今天是来钓鱼的,没想到你变成了条鱼。”
海因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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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夜幕降临,气温逐渐下降。
海因茨因为落水身上全湿透了,只能光着膀子披着大衣,坐在篝火旁烤他的衣服。
威尔曼去湖边杀鱼了,阿德里安和劳拉正在拾掇树枝搭烤架,只有海因茨像个无所事事的巨型电灯泡。
“再往下一点。”阿德里安说。
“哪里,这样吗?”劳拉往下动了一下。
“不对,再往左一点。”
劳拉又动了一下:“这样吗?”
“嗯,差不多了,”阿德里安直起身子打量了一下,握住树枝,指尖若有似无地轻轻蹭过劳拉的手背,“不过再往右一点就更好了。”
海因茨:“……”
这和一开始有什么区别吗?
现在这俩人在海因茨看来,就像是互相开屏的孔雀。
实在是受不了了,海因茨把干得差不多的衣服穿了上去,打着手电筒去湖边找威尔曼。
循着哗啦啦的水声走去,丛生的野草和茂密的树梢,黑黢黢的影子忽然闪现,海因茨看见在漫天星光之下,有人坐在波光粼粼的湖边,身披满月的银辉,俯身探入水中,像在打捞镜子里的月亮。
一尾银鱼从水中跃出,水花四溅打湿了威尔曼的脸,水珠沿着金色发梢缓缓滴落,亮晶晶得如同碎钻闪烁,从高挺的眉骨落到脸颊,湿漉漉的痕迹蜿蜒而下,他微张着口,嘴唇是淡红的颜色。
海因茨移开了视线。
“你……”他忽然莫名有些烦躁,“你弄好了吗?”
“什么?”威尔曼老早就听见他的脚步声了,但这位少爷一直不开口,他以为他是嫌脏不肯靠近呢,“弄好了,都在这了。”
威尔曼指了指旁边的小桶,然后起身拎了起来,打算往回走。
海因茨一动不动
“……你不走么?”
“你先走。”海因茨梗着脖子道。
“我提着东西,不方便,”威尔曼耐心哄道,“你走在前面给我照亮路。”
“我……”海因茨欲言又止,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走就走。”
走了一段路,前面手电筒的光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还格外有节奏。
威尔曼:“……”
他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会儿天,然后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海因茨,你怎么走起路来一米七一米八的?是因为早上摔着了吗。”
年轻男人的背影有片刻的凝固。
海因茨忽然暴躁起来,语气颇有恼羞成怒的意味:“还不是因为你的裤子太勒!”
“勒吗?”威尔曼下意识往下看了看,随即摇头,“不会呀,虽然是量身裁剪的衣裳,但我和你的身形差不多,难道是因为你臀围比较大?”
“……”海因茨咬牙切齿,“有没有可能不是后面的缘故。”
“前面?”威尔曼恍然大悟,“哦,你是说卡裆吗?”
两人忽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我,不是……”威尔曼正想说点什么找补一下,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误会大发了,但他能说什么,难道比起夸对方屁屁很翘,称赞他像个男人一样雄壮威武就会更好吗?
这位少爷听了估计会直接在湖边把他就地杀了埋了吧。
还没等威尔曼憋出句什么,海因茨已经一米七一米八地往前走了,头也不回,背影很潇洒。
月光笼罩而下,映出年轻男人雪白的耳根通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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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深了。
几个在湖边露营的年轻人搭起帐篷,躺进松软的被褥里,仰头看见漫天星子。
威尔曼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天,他晚餐吃了一整条烧焦的烤鱼,因为他姐姐告诉他:“在我把阿德里安追到手之前,就算他做出来的是坨答辩,你也得给我面不改色地说好吃。”
现在因为劳拉要和阿德里安发展纯盖被聊天关系,威尔曼不得不顶着海因茨嫌弃的目光,和他挤在一个帐篷里睡觉。
“你觉得他们今晚会发生点什么吗?”耳边冷不丁忽然传来海因茨幽幽的声音。
威尔曼吓了一跳,转过头去。
只见海因茨裹成一条粽子,不知道是怕冷还是怕什么,总之裹得紧紧的,伸着脖子和他说话。
“……不知道。”
“你觉得他们会在一起么?”海因茨淡淡问道。
“为什么不会?”威尔曼盯着帐篷,心跳忽然慢慢地加快,他不假思索道,“我觉得你哥哥他……看起来,是有这个意思的。”
过了很久,耳边传来很轻的笑声。
“你知道阿德里安……我哥哥他说什么吗?”海因茨的语气平静,“好几年前了,庆祝我们从军校毕业那晚,他说真可惜,你姐姐好像不太记得以前在海德堡的事情了,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她是那样地吸引着他。”
海因茨说道:“真奇怪,不是么?原来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
威尔曼沉默了一阵,感觉喉头滞涩,他鼓起勇气,缓缓道:“或许……是很早就已经喜欢了呢?像故事里的那样,爱而不自知,友情和爱情,本就模糊。”
“你是在暗示些什么吗?”海因茨转过头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看起来泛着幽蓝,带着直指人心的锋芒,“威尔曼,告诉我,你对我也是这样的感觉么?”
“……如果我说是的话,”威尔曼不敢转头看他,盯着帐篷顶道,“你会生气吗?”
然而海因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道:“那你敢再说一次那句话吗?即使我生气。”
“什么?”威尔曼愣了一下,下意识转过头看他,海因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他。
威尔曼犹豫了一会儿,也坐了起来。
海因茨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柔顺的金发垂下来,那往常锐利深邃的眉目看起来温和了不少,他的脸很小,低着头的时候看起来只有巴掌大,从上往下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
“我喜欢你。”海因茨说。
威尔曼的心跳忽然一滞,接着便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海因茨看着他:“ ‘我喜欢你,但不是那种普通的喜欢’这句话你能跟我再多说几遍么?”他说,“说多了,或许我就不会生气了。”
两人沉默地盯着彼此,眼中情绪翻涌。
“要跟我试试么?”半晌,威尔曼声音发颤地开口,像是溺水之人心跳如擂鼓,但他再次鼓足了勇气,“试试……接吻。”
又像是等待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间,他终于听见海因茨的声音。
“……好。”
他已濒死多时,他却将他拯救。
嘻嘻好久没更了,明天就开文整整一周年了诶,感谢一直陪伴我的小伙伴,没有你们我也不会坚持写到现在的,当初觉得自己6个月能写完的,现在想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自从正文停更了之后,就在番外放飞自我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总感觉写得越来越狗血了哈哈哈(不喜欢也不要骂我呜呜)doge狗头保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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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番外6·生命不能承受之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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