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住在这个商店的阁楼,已经凌晨了,不好再订宾馆,今晚你就先和我一起。上楼的时候一定要小声点,房东是个老太太了,睡眠不好,脾气也不好,千万别吵醒她。”
李青禾不停地嘱咐。
陈放很乖,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实在不像个会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
李青禾蹲下身,轻轻把卷帘门掀起了一个缝,带着陈放从底下钻进去。
他有点瘦,穿着一件白色的棉风衣,蹲下时身体蜷着,就更薄得像张纸片了,不过钻起门缝来倒是很容易。陈放就不行了,前面刚把脖子塞进去,拱起来的后背就把卷帘门撞出了响,吓得他赶紧又往下趴了趴,最后整个人是像德国腊肠犬一样爬着进门的。
李青禾用力憋着笑,小心翼翼地把门锁收拾好。
陈放也不声不响,一路跟在李青禾身后,上楼,进屋。
李青禾住的房间很小。
阁楼的单人间,里面就一张用木板搭的单人床,一个旧衣柜,两个床头柜。床头柜一个放在床边,另一个放在门边,上面搁着一个很小电视机和影碟机,勉强能住下两个人。
不过虽然小的可怜,但也干净整洁。
陈放看见床边的柜子上摆了一束百合花,插在已经喝空的玻璃汽水瓶里。
李青禾找了半天,终于从衣柜里找出了一套睡衣:“是我朋友之前留在这里的,我洗过了,很干净,你们的身高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陈放接过来:“谢谢哥。”
卧室外面还有个巴掌大的卫生间,太阳能里已经没有热水了,陈放只能胡乱抹了把脸。
洗漱台上干干净净地摆着肥皂、牙杯,还有一罐闻着香喷喷的护脸油,应该是李青禾平日里用的东西。陈放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之前每年入秋冬,老妈也会追着他,非要在他脸上抹点油不可,他不喜欢,梗着脖子躲开,结果冷风像小刀子似的,把脸刮得生疼。
他换好睡衣,正准备回屋,脚步却顿住了。
他想了想,怎么都觉得睡在别人的床上还是应该洗个澡,于是又脱下衣服,咬咬牙,就着冷水重新把身上冲洗了一遍,冻得他直打寒颤。
等陈放终于把自己洗干净了,再次走进房间时,李青禾已经在地上铺好了被子。
“你在床上睡吧。”
还没等他说话,李青禾就先开口了,陈放只能紧盯着他淡红的嘴唇看。李青禾没能长出深邃的浓眉大眼,但也好看,薄唇单眼皮,干净清秀,柔得像一汪水。
“床那边靠着暖气,会更暖和一些。”
李青禾说:“渝州应该也没有暖气吧?就是装着热水的管道,北方才有,我是苏北人,来这里之前也从来没见过。”
“哥,我不冷,我睡地上就行。”
陈放站在床边,很拘谨。
话音刚落,就见李青禾钻进了地铺的被子里,背对着他,整个人陷进枕头里,只露出一个乌黑的发顶。
“不要忘了关灯哦。”
李青禾轻声说。
-
陈放,男,1982年出生在川南。
陈放十四岁以前是川南省渝州市人,十四岁以后户籍地却只剩了个渝州。
户口本改回来的时候,正值六月溽热,山城的棒棒军帮忙送来了家里新买的风扇。
陈放瞅着本子上籍贯那一栏发愣,半天也没弄明白,穿着背心裤衩就跑出门问父亲。老陈和街坊邻居在居民楼门口搭了个小桌子搓麻将,一见他被晒得黢黑的大脸就想起卷子上的大零蛋,烦得要命。
“我有东西搞不懂。”
陈放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就杵在门口,从没这么好学过。
“什么东西?”
“咱们为什么不是川南人了?”
老陈刚输了牌,实在没耐心:“赶紧回楼上写作业去,讲了你也听不懂。”
“我懂,怎么不懂。”陈放抱着门前的柱子转悠,自作聪明地小声说道:“……就是被划出去了呗。”
话音落下,刚才还嘈杂的人堆顿时就没了声响。
只见老陈的脸色阴沉下来,猛然起身,膝盖撞在桌边,满桌的麻将牌“稀里哗啦”地砸了一地,邻居们自觉敛了声息,死寂一片。
“放你爷爷的狗屁!”
还没等陈放反应过来,他就被父亲的一只大手揪住了衣领,从柱子边上扯开,然后一巴掌落在脸上,火辣辣的,毫不留情。
陈放懵在原地,连怎么哭都忘了。
看了一圈身边大人欲言又止的表情,陈放知道肯定是自己这张破嘴又说错话了。他从小就很爱讲话,讲话的时候又很少顾忌什么,像每个村子里都有的那条横冲直撞的大黄狗。
“让你好好读书你不听,脑壳里还有脑花儿吗?一天到晚光会胡说八道!”
最后,老陈临门一脚,把傻儿子踹进了屋。
陈放这个人倒是心大,管他什么情绪,总是来的快忘得也快,哪怕当着街坊邻居的面被扇了耳光也不觉得丢人,反正等晚上父亲回来了,他照样是老陈家的好大儿。
直到那年七月一日。
新闻主播用庄重的声音宣告了一段历史的终结与开始,那是一个漫长的夏天,街头巷尾,报纸电视,都在谈论着那件百年夙愿得偿的盛事。
陈放坐在凉席上看电视转播的庆典,也终于知道了自己上个月说了什么混蛋话。
十四岁的男孩使劲瘪着嘴,怕自己不小心哽咽出声,直到他转头看见墙上镜子里的那张脸,皱巴得像个核桃,丑得要命,才赶紧把嘴松开。
十五岁的时候,陈放突然开始抽条儿。
从横着长变成竖着长,一口气窜到一米七五。
老妈前几个月提前买好了过年穿的新棉袄,这下却穿着只到他腰杆,无奈之下只能转手送给了表弟,那一年,陈放是穿着父亲的旧棉袄拜年的。
陈放是个很乖觉的学生。
离学校不远的那条街,有些门面永远半开着,里面烟雾缭绕,游戏机的声音能传出去很远,叼着烟的不良少年堵在巷口,眼神像钩子一样扫视路人。
每次快走到那里了,陈放的脚步都会比脑子转得快,拉着朋友绕着离开。
世界很大,但传到耳边的声音很小,和大多数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一样,陈放在这样的岁月里度过了一段平淡无奇的童年,成为了一个自以为可以抵挡寂寞的少年人。
然而,时代永远都在朝着新的方向,不断前进着。
十六岁,陈放去少年宫学钢琴,难得静下心来坐在钢琴前,却总能听见头顶上的天花板被人踩得“咚咚”响。趁着下课的时候,陈放去了楼上,扒在那间教室的门口偷偷往里望,然后被一个叫周洋的哥哥逮了个正着。
周洋就是那个踩地板的人。
那年是1999年。
1999年,一个人气火热的男子偶像团体顺利出道,开启了韩流的序幕,也在那个充满希望的九十年代的尾声,在陈放的心里播种下了一颗小小的、关于梦想的种子。
-
陈放躺在床上,哪怕睡不着也不敢乱动,生怕吵醒了那位睡在地上的人。
陈放不是头一遭和别人睡在一间屋子、一张床上,小时候总是和老爸一起睡,夏天的时候,老电扇一圈一圈地转,老爸鼾声如雷,吵得人耳朵疼。第一次跟洋哥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倒是很兴奋,缠着人家讲了好几个钟头的故事,等洋哥嗓子哑了,他也已经睡着了。
但是现在,陈放转过头。
小房间的窗帘严丝合缝,一点属于北城的灯火辉煌也漏不进来,再渐渐的,他的眼睛终于习惯了黑暗,又翻了个身往地上看,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卷着被子的身影。
淡淡的香气在床头浮动着,陈放记起来,那里是放了一束百合花的。
他又没来由地想起了去年教师节,班上的同学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讨论,说每一种花都有不同的意思。
百合花是代表了什么来着?
他当时没在意,此刻却想拼命从记忆里打捞出来,使劲嗅了嗅它的味道。
“冷吗?”
李青禾以为陈放在吸鼻涕,突然出声,打破了这一小片的宁静:“我这里只有两床薄被子,委屈你了。”
陈放连忙否认:“……没,没委屈。”
“我也有点冷。”
李青禾慢慢坐起来,抱着被子挪到了床上:“要不然,还是挤一挤吧,两个人会暖和些。”
身旁的床垫忽然陷下去了,陈放没有说话,听见小破木板床发出“吱呀”的声音,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越来越近,然后,有一根冰凉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他的脚踝。
陈放僵住了,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好像热了一下,滚烫又慌乱。
转瞬即逝。
李青禾伸出手,给陈放掖好了被角:“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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