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禾没怎么跟陈放说过话,即便不比他大多少岁,也还是只把他当成朋友家逢年过节了还出来乱跑的小孩。所以,当看到陈放捧着面包和牛奶出现在舞蹈室门口时,他心里只浮起了一个念头。
果然孩子就是孩子呀,半刻钟也闲不住的。
“像这样,感受手的位置,舒展肩膀。”
李青禾看了一眼呆站在那里的陈放,继续跪坐在地上,扶住小女孩的后背,帮她纠正姿势:“小朵,想象一下蝴蝶是怎么飞起来的?胳膊要像翅膀一样,伸展出去——”
“对,就是这样。”
李青禾点头,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过去吧,再和小朋友们玩一会儿,妈妈很快就会来接你啦。”
陈放一直不敢乱动,拘谨地左看看,右看看,再抬眼的时候李青禾已经走了过来。
“怎么找过来的?”
李青禾坐在门口脱舞鞋,抬眼看他。
白舞鞋,鞋底已经几乎磨薄了,但鞋面还是干净的。陈放瞥见那一双脚上套着洁白的袜子,然后塞进了一旁的棕色短靴里。
“商店的奶奶告诉我的,说你上午在少年宫。”
陈放回答。
少年宫坐落在几条街之外,顺着水磨石楼梯上到二楼,走廊尽头,那间最宽敞的教室便是了,很好找。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在镜子上,能看见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陈放也蹲下了,把牛奶和面包放在李青禾手边。
“给我的?”
“嗯,在一楼商店买的。”
“房东问没问你是谁?”
“没问。”
陈放挠了挠脖子,回想道:“但一直盯着我看。”
李青禾笑了笑,做个了“嘘”的表情,有点狡黠:“以后,你别在她那儿买东西了,她卖的有点贵。”
陈放应了下来:“哦。”
“我起床的时候看见你还在睡,想着你肯定也累坏了,不如一口气睡到中午,等我回去再带你去吃午饭。”
李青禾把面包和牛奶放进随身的书包里:“不能辜负你的好意,我留到明天早上吃。”
“哥,我请你吃饭吧。”
陈放诚恳地说道,他蹲累了,又稍微直起身子。
李青禾被这话逗得想说点什么,但只是轻轻笑出声。恰在这时,几位来晚了的家长匆匆从楼梯口走上来,他先把陈放晾在一边,又转身朝舞蹈室里拍了拍手,招呼正在玩闹的孩子们出来。
一群穿着蓝色舞蹈裙的女孩开心地跑出来,七嘴八舌喊着“小禾老师再见”。
直到目送最后一个孩子被家长牵着手走下楼梯,李青禾才接上了刚才的话题,问陈放:“你带了很多钱吗?”
“请你吃饭肯定够了。”
陈放抿唇,语气倒是十分肯定。
“好呀。”
李青禾也不再推辞:“那我想吃旁边的那家炸酱面。”
他帮陈放整理了一下外套的衣领,背起书包,自顾自地往前走,陈放赶紧跟上,一声不吭地走在后面。
不过,李青禾到底没让陈放请这顿饭。
陈放从昨晚饿到现在,年轻气盛,直接埋头干掉了两大碗面,还多加了份肉丝,本来心想反正是自己请客,吃得多些也不丢人,然而吃饱喝足,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去结账,却看见李青禾坐在桌前,捧着水杯,笑意盈盈的。
“我刚才已经付过了哦,接水的时候。”
陈放顿时蔫了下去,像一根在藤上熟了半个月没摘的黄瓜,一时间,又有许多思绪涌上他的心头。
人怎么能这么迟钝,回去让老爸知道了会不会又新账旧账一起算,把自己锤成辣椒面?
洋哥呢,会不会也笑话自己?
陈放偷偷抬眼。
还有面前这个人,昨晚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北城体育馆门口,在人山人海里找到自己,冒着刺骨的冷风和若有若无的雪粒,又像个英雄似的把他接回那个温暖的小阁楼。
李青禾只吃了一小碗面,空碗放在桌子上,干干净净的。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一头专门跑来北城蹭吃蹭喝的山猪?
陈放耷拉着脑袋,因为早上没好意思用李青禾放在卫生间的梳子,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团被风吹散的绒花。
“阿洋跟我说了,你没带多少钱过来。”
李青禾笑了笑,语气温和:“想谢我的话,以后也有的是机会,等你下次来北城,再好好请我一顿就是了。”
这话说得随意,陈放却听进了心里。
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翻译成了一张只在报纸上见过的画像,洁白的桌布,锃亮的刀叉,奶油在蛋糕上冒出一坨小尖,冰淇凌球放在小盘子里,肉排被渍得又深又亮,优雅极了。
他想象着李青禾坐在那样的地方,似乎气质很相称。
“好。”
陈放斩钉截铁地说,仿佛接下了一个重要的承诺。
李青禾没再多说,只是继续往前走,白衬衣的绸带在他转身时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陈放看着那道背影,心里更加笃定了刚才的念头。
早上,李青禾给周洋打了个电话。
周洋在电话那头叮嘱,千万让陈放趁着年前早点回家,别赶上北城的春运。为了看这一场演唱会,陈放攒了好几个月,剩下的钱应该足够买票了,至于其他开销,他会让陈放的父母直接汇过去。
“不用麻烦了。”
李青禾说,高中生而已,就这一两天,花不了什么钱。
“下午咱们随便在北城转一转,别太指望我,我也只对这一片比较熟。这里是四环,往外走就全是菜地和坟圈子,没什么好看的,往里走,我就得跟着你一起迷路了。”
李青禾问:“然后,明天我陪你去火车站买票,好不好?”
陈放点点头。
“以后无论你想去哪里,都得提前和父母商量好,不能再这样不声不响地跑出来。”
李青禾拍拍陈放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认真念叨:“如果不是阿洋给我打电话,你的父母恐怕现在还得隔着几千公里,联系这边的警察找人,别人家都开开心心地准备过年了,他们的小孩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说完,他仰头看着陈放:“听见了吗?”
“听见了。”
陈放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街边的报亭挂满了新的报纸,2000年2月2日,北城晨报。
头版写的是昨夜北城体育馆的盛景,灯光璀璨,人潮汹涌,黑白照片上只有舞台上跳跃的身影,依旧看不清那几个男生的脸,标题用醒目的黑体写着“舞台沸腾,韩流席卷北城”。
李青禾停下脚步,从轻薄的钱包里掏出零钱,买了份报纸,塞进陈放手里。
“留着吧,回去当个纪念。”
李青禾随口问道:“你喜欢跳舞吗?”
“喜欢。”
陈放捏着报纸边缘,局促地点头,声音渐低:“……但是,和你跳的舞不太一样。”
李青禾说:“我知道的。”
那是迷幻的电子舞曲,是电音女王手中摇曳生姿的扇子,是浓妆艳抹的男人女人,是发色绚烂的异国青年上窜下跳、不知疲惫,在很多人的眼光里,那是只配在舞厅和游戏厅里流行起来的最不伦不类的东西。
陈放低着头,但眼神很倔强,已经做好了被说教的心理准备。
“阿洋也很喜欢,我去年还看过他的演出。”
李青禾莞尔,将往事娓娓道来:“他一个人从渝州考到北城,虽然以前是和我一样跳民舞的,但是,很清楚自己未来想要做什么,毕业之后就回了家乡,很了不起的。”
陈放愣了一下:“你们是同学吗?”
李青禾说:“他是我的学长,比我大几届。”
“哥,你也毕业了吗?”
“……”
李青禾的目光似乎暗了一下,但还是微笑着,声音像是雪落在湖面:“嗯,差不多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