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神宫温养,万年孤寂
九天之上的罡风,比之下界凛冽了何止千百倍。当沧溟的身影穿过最后一重天门,回到他那座名为“镇狱”的神宫时,周遭的一切喧嚣与血腥,便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在外,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足以将神魂都冻结的、永恒的死寂。
镇狱神宫,与其说是一座宫殿,不如说是一座矗立于九天云海之巅的、巨大的白玉墓碑。它没有凌霄宝殿的金碧辉煌,也没有瑶池仙宫的仙乐缭绕。构成这座神宫的,是开采自九幽极寒之地的“无垢神玉”,这种玉石冰冷坚硬,万法不侵,却也天然地隔绝一切生气与温度。
巨大的宫门无声地开启,又无声地合拢。沧溟踏入主殿的脚步声,是这片广阔空间里唯一的声响。那声音在空旷得可以容纳一支百万天兵的大殿中回荡、碰撞,非但没有打破寂静,反而让这份寂静显得更加深沉,更加……震耳欲聋。
高耸入云的玉柱,支撑着望不见顶的穹顶,上面没有雕梁画栋,只有最古朴、最简约的线条,勾勒出天道法则的冷酷与威严。光线从穹顶最高处的一枚“定光神珠”上洒落,清冷如水,将殿中万物都镀上一层毫无温度的银辉,也把他颀长的身影,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拖拽出一条孤寂而扭曲的影子。
这里便是他的家。一个他驻守了千万年,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温暖的地方。
神宫之中,没有侍奉的仙娥,没有守卫的神将。因为作为三界战神,他不需要任何人的侍奉与守卫。同样,也因为他身上那常年征战所积累的、几乎凝为实质的肃杀之气,足以让任何修为低于上神的仙灵,仅仅是靠近,便会感到神魂战栗,如坠冰窟。
万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孤独。或者说,他将这种孤独,内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如同他的战甲,他的神戟,是他作为“战神”这一符号,不可或缺的组成。
他缓缓走到大殿中央那张由整块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宝座前,并未坐下。只是垂眸,看着自己怀中那个小小的玉盆。
玉盆之内,那株赤焰海棠依旧萎靡不振。虽然有他神力的一路护持,但归墟战场那足以侵蚀神魂的暴戾之气,早已伤及了它的本源。此刻,它的花叶愈发黯淡,那一点点顽强的赤红,仿佛也即将被周围这片无尽的清冷所吞噬。
这里……真的能让它活下去吗?
沧溟的心中,第一次,对自己这座神宫,产生了一丝怀疑。
他沉默地环视着这座空旷、冰冷、毫无生气的殿宇,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名为“萧索”的情绪。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宝座旁的一张白玉几案上。那里,是他平日里唯一会使用的、除了宝座之外的地方。他有时会在此处擦拭他的神戟,有时会在此处批阅来自神魔之井的战报,有时……也会在此处,独自一人,饮一杯永远也暖不了的桂花仙酿。
他走上前,将那个小小的玉盆,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张陪伴了他无数岁月的玉几之上。这个位置,只要他坐在宝座上,一抬手,便可触及。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地、带着一身征尘与疲惫,坐回了他的宝座。
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像往常一样,望向殿外那片一成不变的云海,而是落在了身旁那抹脆弱的红色之上。
那株小小的海棠,仿佛也感受到了周围环境的巨大变化。那刺骨的、无处不在的寒意,让它本就脆弱的生机,流逝得更快了。它的枝叶,几不可查地,又蜷缩了几分。
不能再等了。
沧溟缓缓抬起右手,食指指尖之上,一滴金色的、蕴含着磅礴生命神力的血液,缓缓沁出。这并非普通的神血,而是他的本源精血,一滴,便足以让一片荒漠化为绿洲,让濒死的仙兽起死回生。
但面对这株脆弱的海棠,他却不敢直接将这滴精血滴入其中。
他太清楚自己力量的本质。他的神力,是在无尽的杀伐中淬炼而成,哪怕是最纯粹的生命本源,也依旧带着“镇压”与“毁灭”的法则烙印。对于神魔而言,这是无上圣药;可对于一株凡花,这或许就是最致命的剧毒。
他闭上眼,庞大的神念沉入自己的识海。在他的识海之中,那滴金色的本源精血被无限放大,无数金色的、如同锁链般的法则符文在其中流转、沉浮,充满了霸道与威严。
他要做的,便是将这些象征着“杀伐”、“镇压”、“毁灭”的法则烙印,从中尽数剥离、提纯,只留下最纯粹、最温和的“生”之气息。
这个过程,对他而言,不啻于一场小型的修行。需要极致的耐心与对自身力量入微的掌控。这比他在战场上斩杀一万个魔君,都要耗费心神。
时间,在这座死寂的宫殿里,失去了意义。
一天……
两天……
整整七天七夜,沧溟就如同一座雕塑,端坐在宝座之上一动不动。若非他指尖那滴血液的光芒在不断地、缓慢地发生着变化,任谁都会以为,他已与这座冰冷的宫殿融为一体。
终于,在第八日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定光神珠洒下时,他指尖的那滴血液,完成了最后的蜕变。
它依旧是金色的,但那种霸道绝伦的威势已经尽数褪去,转而呈现出一种宛如初生朝阳般的、温暖而柔和的质感。其中流转的,再也不是冷酷的法则符文,而是一点点、一粒粒,如同金色星尘般的、最纯粹的生命本源。
沧溟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疲惫,反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清明。
他屈指一弹,那滴被“驯化”过的本源精血,化作一道柔和的金光,轻飘飘地、不带一丝烟火气地,融入了玉盆的仙土之中。
霎时间,一幕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金光所及之处,原本只是普通仙土的土壤,竟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开始散发出淡淡的、温暖的白光。一股精纯无比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能量,如同母亲的怀抱,温柔地、毫无保留地,将那株赤焰海棠的根茎,包裹了起来。
肉眼可见的,那被魔甲碎片刺穿的根须,开始以一种极为缓慢、却无比坚定的速度,缓缓愈合。那些枯萎的、蜷曲的叶片,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抚平。萎靡不K1的花苞,更是如同一个干渴了许久的旅人,终于饮到了第一口甘泉,贪婪地、拼命地吸收着这份来之不易的生机。
沧溟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看着,那抹微弱的红色,在他的眼前,一点一点地,重新变得鲜活起来。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并不让他讨厌。
这是一种……亲手创造,而非毁灭的感觉。
他看着那株海棠慢慢地恢复,看着它原本残破的叶片上,重新泛起健康的光泽,看着它小小的花苞,努力地向上挺了挺,似乎想要离那定光神珠的光芒,更近一些。
他的唇角,在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时候,微微地上扬了那么一丝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然而,就在此时,沧溟的眉头,却几不可查地,微微蹙了一下。
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发现,这株海T1花吸收他神力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他那一滴本源精血所化的生命能量,何其庞大,足以让一株普通的仙草,在瞬间催生千年修为。可这株海棠,却像是一个无底洞,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便将那足以媲美千年修为的能量,吸收得干干净净!
更让他感到困惑的是,这株海棠在吸收了如此庞大的能量之后,自身的气息,却没有发生质的变化。它依旧是一株凡花,只是状态从“濒死”恢复到了“健康”,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仙气都未曾凝聚。
那些能量……去了哪里?
沧溟的神念,如同无形的丝线,小心翼翼地探入那株海棠的体内,顺着它的根茎,一路探寻。
他“看”到,在他的神力滋养下,海棠的经络变得无比坚韧,充满了活力。可当他的神念,来到海棠的灵核,也就是它生命本源最核心之处时,他却看到了令他也为之费解的一幕。
那是一枚只有米粒大小的、晶莹剔透的灵核,充满了纯粹的草木之灵。这很正常。
但不正常的是,在这枚纯净的灵核深处,似乎……还包裹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点比尘埃还要细微的、深邃的“无”。它不是黑色,也不是任何一种颜色,它就是一种纯粹的“空无”,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吞噬一切探查。
沧溟的神力,在流经灵核时,绝大部分都用于修复海棠自身,但总有那么一丝丝最精纯的本源,会被那个神秘的“点”,悄无声息地吸收进去,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是什么?
是它生于归墟战场,被魔气侵染后产生的异变?还是……它本身,就并非他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沧溟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随即,又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无论它是什么,至少从目前来看,并无任何不妥。那股气息虽然诡异,却并未表现出任何邪恶与暴戾,反而与海棠的草木之灵,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完美的共生状态。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
毕竟,一株连仙阶都未入的凡花,又能掀起什么波澜呢?
他收回神念,不再去深究。
对他而言,只要它能活下来,便足够了。
他看着那株状态明显好转了许多的海棠,那颗因为探查而提起的心,也缓缓地放了下来。
大殿之内,再次恢复了那种亘古不变的死寂。
沧溟靠在冰冷的宝座之上,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那双看透了万古风云的眼眸,再一次,被无尽的空洞所填满。
战争结束了。
可下一次战争,又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他麾下战死的那些神将,他们的名字,除了他还记得,三界之中,又是否还有人会偶尔提起?
天帝今日在朝会上,嘉奖了他的功绩,也暗示他,是时候考虑择选一位神后,为他这座清冷的宫殿,增添一些“生气”了。
生气?
沧溟的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自嘲。
他的神宫,需要的不是生气。他的职责,是镇压与杀戮,是行走在三界的阴影之中,将一切可能动摇天道法则的威胁,扼杀在摇篮里。任何活泼的、温暖的“生气”,在这座宫殿里,最终都只会被他身上的肃杀与死寂所同化、所冰封。
他又何必……去多害一人呢?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天帝不会懂,那些终日吟风弄月的仙君不会懂,甚至连他麾下那些对他敬若神明的将士,也不会懂。
他们只看得到战神的荣耀,却看不到荣耀背后,那颗早已被孤寂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心。
他习惯了。
只是偶尔,在这样无尽的、死寂的时光里,他也会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又一次落在了身旁的那株海棠之上。
它正静静地立在那里,努力地舒展着自己的叶片,仿佛在认真地倾听着这片空间里,他那无声的、压抑了千万年的心语。
鬼使神差地,一句极轻的话,从他的唇边,泄露了出来。
“今日……又有三千七百二十一名神将,陨落在了归墟。”
声音很轻,轻得仿佛只是他自己的错觉。
话一出口,连沧溟自己都愣住了。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说”出过自己的心事了?一万年?还是十万年?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想要将这瞬间的失态,重新用冰冷的面具掩盖起来。
可不知为何,当他看到那株海棠的叶片,仿佛因为他的话,而微微地、停滞了一下摇曳的动作时,他那到了嘴边的沉默,却怎么也无法继续。
或许,是这座神宫,实在太安静了。
或许,是他一个人,真的……太久了。
对着一个不会说话,不会思考,甚至可能下一刻就会死去的凡花,说一些无人能懂,也无人敢听的心事,似乎……也并非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
至少,它不会用那种混杂着“敬畏”、“恐惧”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它只是一株花。
仅此而已。
这个念头,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把尘封了千万年的、名为“倾诉”的枷锁。
“领头的那个,叫烈云。”他的声音,比刚才稍微大了一些,虽然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情绪的波澜,“他很勇敢,总是冲在最前面。一万年前,他还只是个刚飞升的小仙,是我亲手将他从一个小兵,提拔成了先锋神将。他曾对我说,他最大的愿望,是战争结束之后,能回到他在下界的故乡,去看看那里的桃花,是否还像他记忆中一样……可他,再也回不去了。”
“还有那个叫明溪的仙子,她是天界的阵法大师。我们的大阵,本来已经被天魔撕开了一道缺口,是她……以自己的神魂为引,修补了阵法,为我争取了最后三息的时间。若没有她,这场战争的胜负,犹未可知。天帝嘉奖了我,说我是首功。可我……又如何配得上这个‘首’字?”
“他们都有名字,有过去,有想要回去的地方,有想要守护的人……可战争过后,史书之上,只会留下‘沧溟神君大破魔军于归墟’这样一句冷冰冰的话。而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故事,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三界所遗忘。你说……这公平吗?”
他说着,自己却先是自嘲地笑了笑。
公平?
他身为战神,执掌天道杀伐,本该是“公平”二字的化身。可此刻,他却在质疑它的存在。何其讽刺。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只是端起玉几上那杯不知放置了多久、早已冰冷刺骨的仙酿,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却浇不灭那万古的孤寂。
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放下酒杯的那一刻,那株静静听着他讲述的赤焰海棠,一片离他最近的、刚刚恢复了一丝血色的叶片,努力地、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量,朝着他放置在玉几边缘的手指,轻轻地、轻轻地,探了过去。
叶尖,最终触碰到他冰冷的指尖。
那触感,微弱、柔软、带着一丝草木独有的、颤巍巍的暖意。
然后,那片小小的叶子,在他的指尖上,用一种笨拙而又无比认真的姿态,轻轻地……蹭了一下。
一下。
又一下。
像是在安抚一个悲伤的孩子。
像是在回应一个孤独的神明。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彻底静止了。
沧溟端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难以置信的神情,低下头,看着自己指尖上,那片正在努力地、一遍又一遍地,用自己微弱的方式,试图给予他安慰的小小叶片。
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陌生的暖流,仿佛就在这一瞬间,顺着他的指尖,毫无预兆地、霸道地,冲破了他冰封万年的心防,直抵他神魂最深处的、那片早已荒芜的角落。
那里,千万年来,寸草不生。
而此刻,却仿佛,被这无声的、温柔的触碰,悄然地、种下了一颗种子。
这位杀伐决断、冷漠了千万年的三界战神,第一次,在他那座冰冷的、永恒的宫殿里,流露出了一丝……名为“动容”的神情。
他眼中的空洞与死寂,在那一刻,被这抹微弱的红色,照亮了一角。
原来……
被回应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在这座死寂的神宫里,他说的那些话,是会……有回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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