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利克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漆黑得如同被吞噬了星月的夜空,却又清亮如镜,映照人心。
刚才对付圣狮和伊索戈时,他已经知道这位祭司是个女人,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年轻,看上去并不比他大。
他连忙放下她,低声致歉,然后转身望向阿莫。
阿莫也被接住了,只不过接住他的是地面坚硬的岩石。
他全身痛得像拆了骨头似的,看到亚利克斯的操作,张口就想骂他,但一想到他刚刚与两头圣狮空手搏斗的场景,又捂着心口原谅了他。
尽管身上痛得要死,他一直没有松开手上的绳子,伊索戈仍旧被勒住,在空中扑腾。
“小心被它咬到。”亚利克斯说。
阿莫一边制服小小的伊索戈,一边心想,原来你还记得我呀。
亚利克斯见他无恙,又回到祭司跟前:“我和阿莫瑟托达斯前来塞肯,欲助祭司返回图尔城,不知祭司是否允许我们护送回程?”
那双清亮慑人的大眼睛又望向了他。
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审视他的信念,她目不转视地看着他,目光凝固又深幽,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但他没有移开视线,而是坦然接受她的探查。
祭司见他没有丝毫闪躲,渐渐收回了明锐的目光。
“你还没能走出这里。”她淡淡地说。
亚利克斯望向神庙外围,发现他们已经被士兵重重包围。
神庙的搏斗和圣狮的消失,已然触发了塞肯城最后的防线。
这些士兵不过是些普通人,没有神力也没有三头六臂。
但他们全身武装,披甲执矛,盾牌相接,不留一点缝隙。
而亚利克斯和阿莫的身上一件武器也没有。
阿莫看着亚利克斯,等待他的决定。
亚利克斯慢慢走向他们,泰然从容,面向他的几个士兵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又立马站住,用矛头指向他的喉咙。
长矛迫使他止步,他却看清了每一个士兵的面容。
没有英勇、没有坚强、甚至没有仇恨,他看到的只有憔悴、畏惧、犹豫和无奈。
“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面对着这些士兵,“你们加入军队,为的难道不是保卫城邦?你们不惧牺牲,为的难道不是创造荣誉?你们歼灭敌人,为的难道不是回到家人的身边?
“可现在看看你们的城邦,这里还有生机、还有希望吗?你们还能在她的身上看到你们愿意为之浴血奋战的一切吗?
“与其将目光投向冲入神庙的人,为什么不看看你们的同伴和家人?转头看一下他们,看看他们的眼中有多少绝望,看看他们的眼中对未来还有多少期待。
“你们的长矛指着的不是敌人,而是平息神怒、摆脱瘟疫的机会。只有将祭司送回图尔城,祈求神的原谅,这里的灾难才有可能结束,你们的苦难才有可能解除。为什么要扼杀这个机会?难道你们要看着亲人和朋友失去生命,看着自己的城邦变成死城,沦为其他城邦的领地?
“你们可以倒下,在战斗的时候倒在敌人的枪矛下,在垂老的时候倒在儿女的怀抱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倒在瘟疫的肆虐下,倒在城邦的衰落里。
“你们到底是为城邦而战,还是为国王的一己私欲而战?你们的荣誉到底是来自城邦的安定繁荣,还是来自一个愚蠢的决定?你们是城邦的公民,你们也有权决定城邦的兴衰。”
亚利克斯说完他的话,将决定权交给了士兵。
众士兵无一人答话,四周一片安静,没有兵器和盔甲的碰撞声,只有崖下海涛翻滚、浪花拍石之声。
但很快,前排的士兵收起了矛头,其他士兵也跟着纷纷将长矛垂立身旁,放弃了敌对的阵势。
战胜圣狮和伊索戈的情景早已震撼他们,如今又因这番话戳中内心的苦痛,他们再也无法阻挡这样的英勇和正气。
阿莫吃惊地看着亚利克斯,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人,竟能发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训话,甚至能说服敌兵。
看这形势,他们大概已经成功了,阿莫对着其中一个士兵说:“来,借你的短剑用一用,我要砍断这只小怪物的头颅。”
可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士兵身后跑上来高喊:“请英雄暂且留下伊索戈的性命,随我前去宫殿进见我的父亲。”
“你是什么人?”阿莫问。
“我是这里的王子贝琉斯。”他说。
“你既然是国王的儿子,我们凭什么要听你的话,跟你进宫殿?谁知道你设了什么埋伏?”
“我向众神发誓,我没有阴谋诡计,也没有加害你们的意图。我之所以有这样的不情之请,完全是出于一个儿子对他年迈糊涂的父亲的担忧,也是出于身为王子的本人竟无力阻止灾祸降临城邦的愧疚与彷徨。”
“难道我们见了他,他就不糊涂了?”
“我希望两位英雄的出现能让我父亲意识到他犯下的错误。为表诚心,我将身上的武器全部卸下,两位英雄可以挟我为质。”
阿莫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便看了看亚利克斯。
亚利克斯思索了一会儿。
“只要有一丝希望,都应该竭力争取,只是……”他说着望向祭司,却见那深邃的眸子早已凝视着他。
他微微一怔,连忙请示:“不知祭司是否愿意同去?”
祭司垂下她的睫毛,给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回答。
“应当了结。”
他们跟着贝琉斯进了宫殿,贝琉斯命令士兵退下,告诉了他们伊索戈的由来。
八年前他的弟弟在贝安闹事被杀,尸体送回来后,他慈祥仁厚的父亲就变了个人,从此疯狂易怒。
国王用了大量的珍贵药材减缓尸体的**,后来请了一个巫师,企图让尸体活过来。
巫师没能复活尸体,只留下一枚巨大的蛋,说蛋内有神物,可完成已逝之人的心愿,然后带走了无数珍宝。
其实这个蛋里根本没有什么神物,只孵化了九头有翼的怪物。
它们刚出现的时候体型非常小,国王按巫师的嘱咐,用尸体的血液喂给了它们。
血液使它们瞬间变得巨大,成了现在的伊索戈,而尸体也因为伊索戈的力量得以永久保存。
为了给儿子报仇,国王派出伊索戈多次袭击贝安城,然而,当伊索戈相继被击毙,尸体开始出现了腐烂的迹象。
国王心急如焚,多次命祭司向海神求取神谕,希望获得让儿子起死回生的方法,但没有一次成功。
眼看伊索戈只剩下一头,为了那植根于心中的一点荒唐的妄想,他不惜让它飞到帕纳岛掳来图尔城的祭司,铸成大错。
贝琉斯说完了这些前因后果,他们便来到国王所在的内殿了。
只见一个身穿王袍,消瘦憔悴的老人正站在大理石栏杆前,怔怔地眺望着大海。
在他的身后,横着一副黄金打造的灵柩,柩内躺着一具苍白的尸体,身上裹着用青金石和绿松石串连的衣甲,紧闭的眼睛上压着天蓝色的玻璃石。
一股腐臭的气味弥漫在这空气中。
贝琉斯走向他,轻声说:“父亲,祭司被神派来的两位英雄带出了神庙,圣狮也被神收回了,凡人是无法违背神的旨意的,我们派船送祭司回去吧。”
国王听了他的话,慢慢转过脸来。
他没有伊图斯年高,但他精神萎靡,看起来远比伊图斯苍老。
“祭司,”他似乎没有看到贝琉斯,只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今天神有什么示谕?”
“波奥图已经遗弃了你,他不会回应你的任何请求。”祭司说。
“波奥图已经遗弃了我?”国王喃喃地说。
贝琉斯急切地说:“一切还有希望,只要我们将祭司送回图尔城,神会收回这场瘟疫的。”
可国王没有在意他的话。
“波奥图已经遗弃了我,我还有什么指望?”他说着,转身俯向灵柩,“不,我还有我的儿子。”
“父亲,他早已经死了,不可能复活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认清这个事实?”贝琉斯悲伤地说,“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儿子吗?”
国王没有看他,仍旧盯着没有生息的尸体自言自语:“这是我的儿子,我最疼爱的小儿子……”
亚利克斯大步上前,一把扯出国王。
“你的长子在这里,他是活的,”亚利克斯指着贝琉斯对国王说,“回头看看他,再看看你的城邦,看看你的人民在承受着什么样的苦难。”
国王看着他,双目混浊。
“这跟我的儿子有什么关系,我只要我的儿子。”
“城邦几千人的性命都比不上这具尸体吗?”
“那是我的儿子!”
“阿莫,杀了伊索戈。”
阿莫听到亚利克斯的吩咐,抽出了贝琉斯交给他的佩剑。
“不!”
国王发疯地冲上前,却不是冲向亚利克斯,更无法冲向亚利克斯身后的阿莫,而是冲向祭司。
“父亲不要!”贝琉斯呼喊。
但亚利克斯更迅速,他赶在国王之前护着祭司,一手夺过袍子下刺来的短刀,一手推开了他。
贝琉斯紧接着赶到,扶住了被推倒的国王。
整个过程中,祭司一直站得笔挺,没有挪开半步,也没有皱过眉头,仿佛受袭击的人不是她,她不过是在观看一场早已知道结果的悲剧。
而另一边,阿莫也没有受这突如其来的事变影响。
他一挥利剑,伊索戈当即身首异处。
那颗头颅还没有落地便化作了空气,连同他手中的躯体一并消失。
灵柩内的尸体也迅速腐烂,原本放置在上面的宝石一件件滑下,落入尸体化成的浊水中。
“怨魂安息了。”祭司说。
但国王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哀号。
他推开贝琉斯,颤着膝盖站起来,冲到灵柩前盯着那滩臭水,嘴里念叨着他那死去的儿子,最后竟冲到大理石栏杆前,朝外一跃,纵身往深不见底的崖底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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