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同柏翊到公司待了几天后,云雩笃定柏翊先前告知她的那些话参了不少水分,且不说一般公司需要多高、多重要的主管阶级才能分到空间大得足以再塞两张双人床的办公室,但她知道,哪怕是已为公司奉献几十年的资深经理或者副总,公司也不见得会愿意给对方分派一个专属秘书,天天毕恭毕敬地向他们报备工作进度,因为职位再高,本质依然是被请来给老板卖命的员工,不过就是责任增加了不少。
最多最多,或许也就招个小助理平时帮忙处理一些不讲求专业度的杂务。
云雩是没接触过社会,可她不傻。
稍加思索,心中便已经有了一个可信度接近百分百的猜测,不过她倒也不打算直接戳破,她多多少少能估摸出柏翊隐瞒撒谎的理由,无非是不想给一直强调要有自主经济能力却始终连一个明确的职业方向都还未能找到的她平添压力。
这份好意,她心领了。
在公司当家属的这几天,她也并非无所事事,全天干坐在一旁等柏翊下班,柏翊坐在办公桌前闷头忙碌、听下属汇报时,她便安静地坐在一旁沙发用柏翊的笔记本上网站浏览招聘信息。
理想很饱满,现实却总不尽人意,从第一则滑到最下面一则,再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她目光扫了又扫,愣是没一个敢鼓起勇气投递简历。
有时她非常迷茫,她不甚记得自个儿大一、大二学过些什么,更遑论后面几年彻底摆烂的空窗期;有时又觉得实在没必要这么快气馁,这年头学以致用的人不过少数,大部份仅需懂得如何操作电脑文件的行政类、文书型工作倘若愿意给她一个学习的机会,依她的能力,应该上手一阵子便可以得心应手。
……
长时间直直盯着屏幕盯得云雩眼睛酸痛,视线内多出几道眩光,太阳穴也跟着发胀,她暗叹口气,揉揉眼,起身,索性去趟洗手间休息一下。
也是走到洗手间这时,她诧异地发觉余纭纭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大抵是近来的余纭纭越来越沉默,诸多时候,对方都宛若披上哈利他爸的斗篷隐身了似地,她下意识以为对方待在家里呢……
怪了,为什么她会注意不到余纭纭呢?
就算她天天沉迷谈恋爱,忙着求职,也不至于连坐在旁边的身影都瞧不见。
不等她蹲在隔间支着下巴细究,外边儿传来其他人的谈论声。
那几个女生正在讨论一个人,奇怪的是,云雩觉得这个名字分外熟悉,熟悉得离谱,然而回头一想过往种种,却发现从未有过这人留下的痕迹,眉心略锁起,她不记得自儿个的亲朋好友或是普通同学里有人叫这个名字。
纳闷地垂下眼帘,一阵心焦骤然朝她涌来,好似暴雨前的风浪连续拍打她,不休不止,她轻敲了下隔板,咬咬唇,小声唤道:“纭纭。”
隔壁依稀传来余纭纭的应声和冲水声。
闻声,云雩也赶紧收拾自己,打开门,走出隔间,而后继续问道:“为什么……我好像知道这个名字?”
那几个人已然出了洗手间,但这并非背后说同事小话,因此她们也没特意压低声量,远远仍能听见几句断断续续的内容。
云雩边低头洗手,边忍不住竖起耳偷听。
……
“那个人贩子集团……”
“这么多年才抓起来又有什么用……”
“听说当时拐卖不少女大学生……有些死了……有些……”
“唉,人生基本毁了吧……”
关键字一入耳,云雩首先恍然大悟。
对哦,前阵子新闻上那个终于被逮捕然后判死刑的人貌似就叫这个名字。
然而下一秒。
近处有道过于凄厉又饱含恐惧、痛苦、绝望的尖叫声瞬间冲击耳膜。
她毫无防备,实打实地吓了一大跳,随后本能地抬手抚上心口处,皮肉下温热的心脏正极度疯狂跳动,仿佛被人给绑上了橡皮,手指恶劣拨动,促使它不停地上下弹跳,有些发疼。她嘴唇微动,无法止住牙关颤抖,惶然出声道:“纭纭,谁在尖叫啊?”
“……你说呢?”余纭纭的声音变得遥远又模糊。
“是你吗……?”
简单的三个字,满载云雩隐秘的希冀。
可惜啊——
“不是我。”余纭纭木着脸摇摇头,语气近乎残忍地吐出那两个字,“是你。”
云雩似有所感地掀眸瞥向镜子,旋即瞪大双眼。
“这为什么……为什么纭纭你长得跟我一模一样?”镜中的两道人影如克隆一般,同样鹅蛋脸白皙皮,眉下同样清亮圆溜的杏眼,同样小巧、不算塌的鼻子,上下唇的线条如出一辙,就连那一颗不细看便不知的棕色小痣都同样长在左边眉毛下。
她伸出手,缓缓靠近余纭纭,试探地想碰触对方,到头来仅仅碰到一片冰凉坚硬,而在那一刹那,镜中的两道人影重合了,她宛如触电般连忙收回手。
她死死盯着镜中的姑娘瞧,镜中人的视线也一样停滞在她身上目不转睛。
那双如黑琉璃似的眼珠子一点一点加深,变得愈来愈像黑洞似地,径自把她整个人给吸进去——
一瞬间。
她从中看到了自己。
她看到自己半小时前还在校园里开心地和最要好的室友饭后消食去超市买零食,她们俩买了不少薯片和辣条,但她们丝毫不担心吃不完,已经想好要怎么解决这些垃圾食品;半小时后,因为一通电话,她打车到一条人烟较为稀少的街道,在闷热难耐的夏日夜风中,在烟味到处飘散的环境下,她有些不安地站在一家有几分破旧的KTV外等人。
当下的她,怎样也不会想到,她这辈子注定不会等到那时想要等的人,她等来的只有几双强而有力的魔爪和一张沾有催眠药物的帕子。
她看到自己和许多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被关在一间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每天醒来后迎来的不是打骂和羞辱,便是苦工,她们得到的食物不多,也不新鲜、不美味,甚至凉了的、干巴巴的,房里没有床、没有铺在地上的垫子、没有棉被,她们只能蜷缩身子躺在冷冰冰的地上艰难入睡。
最一开始,那间房里边儿的人约莫十来名,有人一起奋战,她勉强能挺得过来,渐渐地,前一天夜里明明还一块儿小声聊天的女孩子一个又一个被带了出去,然后就再也没回来,她感到愈发地恐慌,对自身的结局有了愈发清晰的认知。
直到那一天。
她也被带了出去。
她看到自己趁人不备,赤着脚,转头拔腿往外奔。
在重要关头却仍旧不顺从的行为,毫无悬念地引来了那些人的滔天怒火,他们抄起棍棒狠狠打她的腿,白皙的皮肤上鲜血淋漓,骨头强行断裂疼得她撕心裂肺地大哭,如针尖似地凄惨大叫,却依旧得不到半点儿怜惜,她使劲儿地想往外爬,爬得指尖冒血,膝盖擦破皮,浑身都火辣辣地疼,她也不甘心就此放弃,于是他们便发了狠地用力往她身上招呼能造成伤害的所有工具。
最后,他们见她无力再逃才停手。
然后送回房里,草草给她治疗。
碍于严重的腿伤可能无法卖出好价钱,有好一阵子他们无法再把歪主意打到她身上。
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呢?
她不晓得。
也没多余的力气去思考这些了。
她这短暂的人生,早已没了希望。
她好累。
她好疼。
他们怎么不干脆杀了她?
记不清过了多久,她习惯了骨裂的疼痛,腿上的皮肉伤终于表面看不出端倪。
她看见他们又企图将她给带出去,而她那时已变得麻木,不反抗,准备接受自己人生悲哀的尾声。
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回,他们到底没能得逞。
那一天。
正当她再次被逼着套上性感衣裙拉出那间房时,一群警察好似乘着光破门而入,他们手上的木仓不再是冰冷无情夺人性命的武器,而是岸边那条救命绳子,强拽着她的人被硬生生地拉开了,失了唯一支撑力的她腿一软,直直往前一摔。
那日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一个非常非常温暖的怀抱,那个怀抱散发着一股像是久违的母亲的味道,不是浓厚香水味,独独是来自沐浴露的淡雅花香。
让人闻了很安心。
让人……憋了许久的苦泪总算敢于释放。
她看见自己再度醒来,纵使身处一个全然安全的地方,却还是再也回不去曾经内向温和却爱笑的那个她,她思维变得呆滞,万般情绪跟水泥封住似地难以流露,她既不在意外界任何变化,更吝啬于去思考。
所以……即使理当忧心她的母亲站在面前对她冷言冷语、漠视不理,她也不再感到心痛。
她异常平静地接受母亲的抛弃。
-
秘书慌忙跑来报告时,柏翊正在开会。
得知消息的他当即停止会议,不顾形象地冲出会议室大门,他无心搭理其他人的眼神,也无心关注秘书口中的是女厕还男厕,他只在乎他的雩雩是不是受惊了。马不停蹄赶到洗手间时,一眼便睇见云雩抱膝缩在洗手槽旁的角落,整张脸闷在膝盖,瞧不清表情,纤弱的肩膀一抖一抖。
将其他人暂且赶到别处,步伐小心翼翼又慢腾腾地靠近他的姑娘,一步又一步,恍若深怕惊了暂时停驻在花蕊上的蝴蝶。
蝴蝶并未被惊飞。
他温柔地张开手,拥入怀里。
怀里的人不断抽噎着喃喃自语。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抓我?”
“我不怕吃苦……我只是想要有人陪我撑下去……好痛……我好痛……好痛好痛……谁……谁可以来哄哄我……我很好哄的……”
“可是朋友是假的,连哥哥……也不会是我哥哥……”
这些话语听得柏翊心惊胆战,脸一白,偌大的恐惧在眼楮中一闪而过,双手轻颤,他忍不住轻声掐断她的思绪,“但男朋友……老公是真的。”
闻声,云雩才缓缓回神,从膝上抬起头来,有些怔忡地发出一声:“……啊?”
柏翊想问她是不是全都想起来了,几度无声启唇,终归只能抿下嘴角,说起另一件事儿,“雩雩,从一开始,我就是抱着想当你老公的心思……跑去陪你。”
云雩目瞪口呆。
柏翊被她注视得有些难为情,但倒也没撇开眼逃避自儿个提起的话头,而是目光极度认真且诚恳地与她对视,他有些紧张地滚动了下喉结,“雩雩,我……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
话音一落,他暗暗松了口气,莫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长年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情意终于得以倾吐。
云雩:“……!”
柏翊抿了下唇,继续道:“也许你不知道……不,你应该不会知道,高中时,我常常故意绕到你们班的楼层,为的就是偷偷看你。你专注读书的样子,我喜欢;你和你朋友站在走廊吹风小声聊天的样子,我也喜欢,甚至你……”顿了几秒,清清嗓,“你差点儿迟到毛毛躁躁的样子,我都喜欢。”
不知想到了什么,云雩忽地脸一红,垂眸。
柏翊拿开她由于泪水黏在脸颊的几根发丝,还不忘相当顺手地揉了揉她微凉的耳垂,他轻笑一声,“雩雩,相信你自个儿对我的吸引力,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我想陪你一辈子的心,也是真的。”
被早已住进自己心里的人这样深情表白,情绪缓和许多的云雩一时间实在很难抽出多余的心情沉沦在那些不堪的过往。
捱过最初的那股来势汹汹的痛楚后,两人回到柏翊的办公室,柏翊拉云雩先坐到沙发,转身锁上门,防止有人不知情,中途进来汇报。
随后他蹲在云雩身前,像个犯错的孩子。
云雩冷静下来后,开门见山。
“所以……疫情是假的?”
柏翊愣了下,“是真的。”
旋即又低声解释一句:“不过很久之前就解封了。”
“我住的……其实是精神病院吧。”
坦白说,一切都有迹可循,饶是柏翊极力将那间单人病房打造成普通住家的假象,定期替她铺上各式各样的少女风格床单,摆上大屏幕电视,换上舒适的软沙发和几个可爱的抱枕,然而……天花板过于刺眼的白炽灯、窗边有些陈旧的劣质窗帘、洗手间墙边防摔的金属杆子、过分窄小导致柏翊难以伸展四肢的陪护床……这些显而易见的细节无不昭示——
那是病房。
柏翊无以辩驳。
“是我的错,我不该瞒着你。”
云雩想牵起一抹笑,告诉他没事,可嘴角却如何也扬不上去,她自然不是埋怨柏翊对她这些年的欺瞒,她了解柏翊的用心良苦,也有自知之明,假使那时便直截了当地在她面前撕开这些真相,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她需要时间慢慢修复,才有全新的勇气去面对现实。
真正令此时的她难以接受的是……
“我看不见纭纭了。”
“……你难过吗?”
“说实话,有一点,毕竟她很好。”
余纭纭是承载她完整记忆的臆想,也可以说人格,那些不好的往事以及美好的回忆全在精神刺激之下封存至余纭纭身上,云雩不愿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也自卑地认为自个儿不配继续拥有曾经的那些快乐。
难怪余纭纭素来悉知她的每个喜好,给予她的答复总是合她的心意,原来余纭纭就是这世上另一个她,一个更加完整的她。
“但是她还在。”
云雩吸口气,含泪,一字一顿道:“在我心中。”她不会忘记她。
对云雩来说,余纭纭是不可或缺的朋友,是想象中跟她最契合的朋友类型,但对柏翊而言,余纭纭却是让云雩这么多年活得不清醒的关键因子,他看不到,也相处不了,身为旁观者和爱人,他很难……非常难对余纭纭产生好感,他更甚痛恨她的存在,因此她消失了,他必须坦承自个儿高兴都来不及。
可是她的消失让云雩如此难受,他脸上也不好流露出半分喜色,仅能把这卑劣的想法摁下,闷不吭声地听云雩说话。
云雩理解这点,只是情绪上头地憋不住说几句,尔后便不再提及余纭纭。
况且比起这件事儿,另一件更为急迫。
“学长,我们……”
如今全都想起来了,她也更加确信他们俩不适合,她不该耽误前途风光无限的柏翊,柏翊值得比她优秀几百倍的女生,她一个既没拿到大学学历,还有严重心理疾病的人,配不上。
柏翊这样心思敏捷,怎么会不知晓她言下之意,他当机立断打断她的下文。
“我不同意。”
云雩:“……”
“我承认我很卑鄙,趁你生病不清醒时趁虚而入,但是我……”说到这儿,柏翊面色忽地苍白,羞愧地垂下脑袋,他……的确干的不是正人君子的行为。
云雩握住他有些凉意的手,他在发抖,她无奈又心疼,“学长,你一点都不卑鄙,你也不是趁虚而入,没有你,我这几年不可能过得舒坦。”
她不是没听说过精神病院的环境如何,也不是不知道大部分人宁可在家吃药治疗,非强制时,也不愿住院,她还曾在网上看过,住在精神病院的病患不一定就能及时疏导负面情绪,情况好转,时常他们不过是另一种清醒与疯癫的折磨,一边明晰自己有病,一边又逃避。
可是没有任何一分钟、一秒钟,柏翊使她怀疑过那是精神病院,虽说环境是真不咋地,但除了这点,她体会不到身处在两个极端的挣扎。
她真以为自己是寻常失忆。
柏翊腮帮子微鼓,俊美的面容沾染几许可爱,字里行间充盈咬牙切齿的味道,“总之我不同意分手,既然你都耽误几年了,那继续耽误我一辈子不好吗?别让我觉得自己这几年过得荒唐不值。”
云雩无语凝噎,偏过脸望向窗外。
诗人普遍习惯将曙光视为一种救赎象征,毕竟是每日的第一抹光,划破黑夜,云雩却认为只要是阳光,无论何时,它都能拯救陷于黑暗的人。这些年,她几乎没晒过太阳,余纭纭总有意无意地阻拦她,害怕她觉出自己有病的事实。
日光温暖,即便待在空调房,当耀眼光芒洒在身上时,她仍隐约能感到暖融融,心要化了。
她是个有私心的凡人,确实不大想委屈自己。
既然纭纭是她心病而生的产物,而今烟消云散了,她也想起来了,是不是意味着她的病情正在好转?
思及此,她松开手,转而温柔地捧起柏翊的脸,脸缓慢凑近。刚清醒没多久,尚未能将丢失的几年光阴和过去衔接良好,当年的少女情怀促使她变回十几岁的少女似地,不像成年人感觉来了,说干就干,她揣着一颗怦然跳动的心,唇瓣轻轻贴上柏翊的唇角。
一触即离。
“学长,我……”她漾起笑,难掩娇羞,“高中的时候,也喜欢你。”柏翊偷偷看她时,她也偷偷用余光瞄从外面经过的他;柏翊以为只有他才会特意绕道,实际上,她也常常借着送作业的理由绕远路。
年少的暗恋,竟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这回轮到柏翊惊讶了,他又惊又喜。
云雩搂住他,脸埋进他的颈窝,悄声道
——“我也想卑鄙一下,可以吗?”
【正文完】
还有一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尘埃落定的一天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