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打听

行到申时,日光渐弱,队伍停下暂做休息。闻煦扶着杜元正下了马车,在路边活动活动腿脚。

方才在马车上时闻煦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走这条小道的人未免太多了——如今还未到正月十五,照理说便是走南闯北的商人也还在家安歇,不会出门做生意。怎么这条小道上不时便会碰到建兴方向过来的旅人?甚至碰上了几次有马有驴有车的队伍,因道路狭窄,不得不停下来让路。

迎面而来的旅人中,不少都拖家带口,神色惊惶。联想到他们从建兴而来,闻煦心中不安,对随侍的豫平道:“你去问问,这些人从哪里来,知不知道建兴的消息。”

刚好有一家人也停下歇脚,是个四口之家,一对老夫妻带着一个青年郎君,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坐在老妪腿上,直勾勾盯着部曲们手中的干粮,豫平会意,取了些干粮走过去,递到小男孩眼前:“小郎君饿了吧?也到该吃晚饭的时候了,这东西虽不好吃,垫垫肚子倒还勉强。”

男孩并不接,抬头看老妪的脸色。老妪犹豫了一下,看着男孩渴望的眼神,勉强点点头:“拿着吧。”接着对豫平客气道:“多谢郎君。”

豫平不着痕迹地打量这家人的穿着神情,随和道:“当不得老夫人一声谢。我们往建兴去,敢问老夫人,这里离建兴还有多远?”

坐在一旁的青年郎君闻言,吃惊道:“建兴城里的人都争着往外跑,你们怎么还要去建兴?”

豫平心中一沉,含糊道:“我家郎君在建兴有些小生意,进了些小玩意,想趁着正月十五挣些家用。”

青年郎君摇摇头:“如今建兴城里人人自危,哪有心思玩乐?你们不如早些打道回府,虽然挣不着钱,还能保个平安。”

“敢问郎君,建兴可是出了什么大事?”豫平为难道,“我们郎君费了大力气才拿到这批货,就指望着趁着年节挣笔大的。现在若是调头返回,不说挣不着钱,连本都收不回来了。”

“我知道你们的难处,”青年郎君面有戚戚之色,“我们家也有些小买卖,离京仓促,只能丢下了。”

一旁安静听他们说话的老妪上下打量豫平两眼,道:“我听小哥口音,像是交州人士?”

“老夫人好耳力,”豫平佯装惊喜,“难道我与老夫人是同乡?”

豫平的祖籍的确在交州,只是早在他的父母一辈就投入了当时任交州刺史的杜元正门下。为了让进京做买卖的谎话更可信,不叫这家人起疑,他特意用了家乡的方言。

“只是年轻时走南闯北,听得多罢了。后来也与交州来的客人打过交道,与小哥说话有些相似之处,故而有此猜测。”老妪拢了拢散落的鬓发,神情似喜似悲。

豫平生了恻隐之心——从老妪的气度、青年的谈吐和男孩的教养看,这家人应是略有薄产的小康之家。老夫妻辛苦攒下一份家业,却要在暮年抛下家产离乡远走,实是一件悲事。

“交州天高皇帝远,小哥从那里来,自然不知道建兴城里的事。”老妪正色道,“看在同拜范蠡的份上,我劝小哥一句,早些打道回府,若是执意进京,不要说货泉,恐怕连性命也保不住!”

豫平大吃一惊:“这是为何?”

老妪叹息一声:“从腊月开始就不太平,小哥的主家既然在建兴有生意,想必也知晓无量观吧?”

“自然知晓,”豫平颔首,“无量观的桃花相传是老子手植,是建兴一景,我家郎君也曾慕名前去游玩。”

“腊八那天,无量观的桃花居然开了,”老妪眼中流露惊恐。

“寒冬腊月的,那桃树连叶子都掉光了,还能开花,你说这是不是百年难遇的怪事?”青年郎君插话道。

豫平明白他的未尽之意——大夏国姓为李,开国皇帝将老子李耳认成了祖宗,无量观的桃花也因此身价倍增。如今皇帝祖先种的桃花逆时而开,建兴百姓之间便流传着大夏有难的预言。

“本来我们议论一阵也就罢了,”老妪续道,“没过几天,二郎回来说判了两个大官斩立决。我还和我们老头子说,年年都是秋审,怎么今年要三十了还杀人,宫里也不嫌晦气?”

豫平暗暗点头,老妪这番话,话糙理不糙。

“从砍了人头,建兴城里就有许多风言风语,说北鸱要打过来了。”一直沉默的老头开了口,声音嘶哑:“陆陆续续便有人收拾东西跑了,邻居也劝我们去乡下躲一躲。说得容易,买卖砸手里了怎么办?”说着说着抹泪道:“直到前日,我们还想着或许没什么事——往年北鸱都不安分,也没见他们打过来啊?”

“结果前天晚上,宫里走了水,连我们那儿都能看见火光,闹了一宿。”老头拿袖子草草拭了拭眼睛,“第二天宫里就开始收拾东西,要往南去,据说住在安坊的亲王府里也在收拾东西。我们想着连太后和圣人都要走了,建兴肯定不能待了,今日城门一开便上了路。”

豫平终于真心实意地显出惊疑之色来,沉声问道:“敢问老人家,太后和圣人真要往南去?”

这时老妪怀中的男孩突然哭了起来,抽抽噎噎道:“阿娘!阿姊!”

老头手忙脚乱地哄着孙子,一时顾不上回话。

倒是那青年郎君颇为健谈,自觉接过了话头:“当然是真的!”他压低了声音:“我们家东边邻居把女儿嫁给了辅兴坊的孙家,那可是代代都在宫里掌勺的御厨!他女儿特意回来传了信,还能有假?”

豫平有些犹疑:“多少年都没有圣人南下的事了,真有这么严重?”

“小哥,我知道你想搏一搏,做生意嘛,哪能没风险,”青年郎君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豫平的肩,“若是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

他唏嘘道:“像我阿嫂和侄女……”

他话没说完,那小男孩就哭得越发厉害,几乎要背过气去。他伸出手欲接过男孩,老妪狠狠瞪了青年郎君一眼,避开他的手,抱着孙子去了不远处哄劝。

青年郎君讪讪收回手,老头骂了一句:“知道他要哭,还不立刻住嘴!”

“我一时忘了。”青年郎君底气不足,唯唯应诺。

老头恨铁不成钢,还想踹上两脚,青年也不敢躲,立在原地打算生受了这一脚。豫平挡在两人中间,拦下老头,委婉劝道:“老人家消消气,郎君有什么错,您做阿耶的好好教便是,何必动怒伤了身体?”

老头摆摆手,怒气未消道:“小子顽劣,叫小哥看笑话了。”

“方才郎君提起小郎君的阿娘和阿姊,容小子问一句,怎么不见?”

老头黯然神伤:“都是我们无能……”一旁的青年郎君也一反常态,沉默无言。“我们家只有驴拉的小车,装了东西勉强能坐三个人,多的再怎么也坐不下了。”老头似是看出了豫平的疑惑,苦笑道,“我们也想着再租头毛驴。但建兴城里现在人心惶惶,连牛都租不到,更别说驴了。”

豫平默默。

“茜娘懂事,让我们带着阿志走,她和阿璐在家守着买卖……”老头老泪纵横,“我们对不住她,更对不住大郎……”

原来老夫妻本有二子,长子十九岁迎了妻子进门,佳儿佳妇、夫妻相得,很快家里便响起婴儿的啼哭声。先添孙女、又得孙男,喜得老夫妻二人合不拢嘴,和人谈生意时都好说话了许多。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长子外出进货,返程走水路时不幸落水,被同行者救起后发起了高热,还未到家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妻子茜娘和父母哭得肝肠寸断,也没能留住亡人。

办好丧事后,茜娘闭门谢客,对所有劝她改嫁的人避而不见,坚持为丈夫守贞,专心抚育一双儿女。老夫妻十分感动,将她视如亲生,加之有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在侧,渐渐抚平了丧子的伤痛。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