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园中

翠枳生病了,但却想要自己瞒着,谁也不告诉。

我觉得又生气又失落,她生了病,怎么能没事人一样成日操劳呢?!

“风寒还是什么?”我冷着脸,对翠枳笑不出来,她自然也看出了我的恼怒。

翠枳垂下眼睑,她的睫毛很长,掩住了不知名的情绪。

大概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我心念忽然一动,鼻子有些发酸。

——若真是寻常风寒,翠枳怎会这般神情呢?

于是翠枳沉默多久,我也盯她多久,不依不饶。她最终叹了口气,坦诚道:“我自幼患有心疾。”

我心口一滞,脑中轰然炸响,一时不知说什么。

“一开始,我自己也不知道,”翠枳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怅然,语气中又带了些释怀,“当时我还没在娘娘这当差,只够在别的宫里干杂活,有日忽然心痛难当,晕了过去。”

我胸腔里生出沉闷的悸痛,暗自握了握拳,忍住苦涩听翠枳继续说下去。

“好在后来被别人发现,才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不然小命就交代在那里了。”翠枳笑了笑,她也不瞒着我了,从瓷瓶中倒出一颗黑乎乎的药丸,就着水吃了。

我感到伤心,深深呼气,问翠枳:“现在疼不疼啊?”

我的鼻子酸酸的,大约眼底的泪藏不住又被翠枳发现了,她见我这模样倒笑起来。

少顷,她过来摸摸我的头发,声音惯常柔和,回答我:“不疼,我按时服药的,你不必伤心啊……”

说到后面这句,翠枳顿了下,手忽然有些颤抖,最终她叹口气,笑道:“你伤什么心啊?我亲爹、亲娘都没有伤心呀,我想就是因为这病是个麻烦,他们当初才会送我入宫吧。”

我忍不住了,掉着眼泪抱紧翠枳,拖着长长的哭腔喊她名字嚷嚷:“翠枳啊——翠枳——呜呜——”

翠枳没好气地打了我一下,笑道:“哭丧呢?嚎什么嚎?!”

她又问:“现在还生我的气了吗?”

她知道我是气她瞒我,可她都告诉我了,我还有什么气?

我抱着翠枳摇头。

翠枳拉开我,收起小瓷瓶,说行了行了,你来干什么。

我想起来到这里的用意,便说:“娘娘对于美人太客气了,实在长他人气势灭自家威风!旁的美人也在看着呢,我觉得得劝劝娘娘……”

翠枳将小瓷瓶放到箱子里,听了我这话愣了愣。

她站在离我几步的地方,蹙着眉,看起来有些悲伤。

我不明就里,正准备对翠枳说于冉还有孩子,东山再起很有可能,下一刻却见到翠枳红了眼角,摇了摇头。

“翠枳?”我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好在翠枳抿了个笑,拍了拍我的手。

“只是惊讶书书也懂些后宫争斗,”翠枳说:“其实沈老将军逝世那天,娘娘请了陛下来,后来你去陪程晏听学了,有些话你不知道……我却在那里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话?”我问。

直觉告诉我,翠枳接下来说的会是一个惊天秘密,意识到这个时,我的四肢微麻,又顺着经络慢慢散开,像是要流到心中去。

我手脚冰凉,只能呆呆坐着。

翠枳的眉轻蹙着,我能感觉到她的难过。她说:“那日娘娘和陛下大吵了一架,娘娘质问陛下,为什么要对沈将军赶尽杀绝,明明他已交兵权,毫无价值了。”

我神情一禀,这也是我一直想知道的事。

“陛下说他只是釜底抽薪罢了,”翠枳慢慢叹了口气,向我解释,“陛下认为虽然沈将军交出了沈家军,他也有了那把短刀,可是沈将军却还在。若让昔日旧部在短刀和沈将军之间选择,他们无疑会选择后者。”

我明白了。

帝王的忌惮之心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消去的?所以老将军后来以死明志,保全自己的女儿。

我感到伤心,问:“那这与于美人有什么关系呢?”

翠枳眸中有泪,哽咽着看了我一眼,缓声开口:“娘娘丧父是锥心之痛,大悲下要与陛下一刀两断!我在旁边怎样劝都不管用,陛下听闻冷眼瞧了眼娘娘,嗤笑着说:也好,你我扮着恩爱模样多年,也累了。”

听到这话,我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我觉得难过,我根本不能想象娘娘当时的心情。

我的记忆忽然回到小程晏刚被我抱回来那年,娘娘看着那个小孩子直说可爱,陛下也赶到玉禾殿,按着娘娘的肩,眉目间隐隐温柔。

他好像说了一句:“玉茗,以后辛苦你了……”

但是小程晏的哭声太大,娘娘回了什么,我抱着程晏没有听清。

往事太久远了,现在想来觉得不太真切,像是我同娘娘一起,做了许多年的梦。

程晏今年六岁多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

如今陛下却说:扮着恩爱模样多年,累了。

这话冷冷的没有一点感情,如同一桶凉水兜头浇下,浸得人心口发疼。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我哽咽,恨声道:“陛下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翠枳长长叹气,她眸中染痛,缓了口气,让我继续听她说下去。

“娘娘愣了下,问陛下可有一丝真心,陛下说没有,他自始至终都专情于徽舟——那位他一见倾心的心上人。”

我愣在当场,拼命搜刮着脑中的记忆,想自己并没有记错,那么多的消息告诉我:施贵人虽得过盛宠,但后来因色衰不得陛下欢喜,最后也是郁郁而终了。

可陛下亲口承认,他一直专情于施贵人,那么帝王所有的动作,便有了新的解释!

他不是因为于冉像施徽舟,才宠爱了于冉那么多年,而是他想要让别人认为,于冉的得宠,是凭借着故人容貌。

没有人能去和死人争个高低,但是这个替代品却还在眼前成日晃悠,于是后宫妃嫔自然而然都把目光放在了于冉的身上。

她得宠,众人嫉妒;她生子,众人更嫉妒。

于冉生程平时的难产血崩,只是意外吗?

而程平这些年,也确实小磕小碰不断,所以养成了于冉对他护若珍宝的性情,旁人轻易不会有机会接触到程平。

但程晏身为太子,却安稳度过了这么多年。我忽然在想:当年我发现的那根细针,真的是于冉得知自己有孕,于是有恃无恐,对程晏下手吗?那为什么在她未失盛宠前,在后宫中张狂跋扈这么多年来,程晏自那之后,却一次都没有遇到危险呢?

我身上发冷,头脑发麻,连翠枳喊我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我慢慢捋着自己的思路,不自觉地发抖。

如此多的细枝末节,分明表示……陛下一直在利用娘娘啊!

娘娘那么聪明,翠枳那么聪明,她们一定当场就明白了。

“书书,”翠枳按住了我的肩,叹气道:“知道告诉你后会是这个模样。”

她知道我已经猜到了,但她还是说了下去,这一点翠枳和娘娘像极了。

“娘娘心中已经有模糊的念头了,但她还是不死心,愣了好久,问陛下……既然还喜欢施徽舟,为何要忽视程晏?”

我边听边淌眼泪,翠枳就朝我走过来,递了帕子给我擦脸。

翠枳说:“陛下听后反问娘娘,当年她不就是知道阿晏是他的宝贝,才让沈家上折子,要求将程晏养在嫡母膝下?”

这话一落,翠枳神情更加悲恸,她深深叹了口气,用气音缓缓对我说,娘娘当时脸上的血色一下子全褪去了。

我知道我猜对了,我和翠枳、和娘娘都猜到了,但是我们最终都借着别人的口,将这残忍的真相再次确认。

因为太痛,所以不敢信,又不得不信。

陛下哪里是不喜欢程晏呢?他怎么会不喜欢程晏呢?那是他心上人为他生的孩子,他宠爱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厌弃程晏,喜欢别的小孩子?!

他对程晏、对娘娘、对所有人!都是做戏啊!

接回程晏那年,娘娘正当韶华,即使有了程晏,见到陛下,又怎么不会春心萌动?

那毕竟是她喜欢的人……

所以陛下该用什么法子,才能让娘娘心甘情愿放弃这个念头,同时又对程晏尽心尽力呢?

于美人出现的正是时候。

陛下身为帝王,真的会因为一个与施徽舟容颜相似的女子,跳了支舞,就动心吗?

可是我们都没看明白,因为当时我们身在局中。

借着于美人,陛下去玉禾殿的次数果然少了,他的目的也达成了。

而娘娘原本以为陛下是因为于冉同施徽舟长得像,才得陛下喜爱,时日一长陛下肯定会厌倦,她没料到于美人会有孕。

我记得当时娘娘很难过,她明白过来,陛下只是不想和她有孩子罢了。

意识到这点后,于冉又渐得盛宠,娘娘这才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程晏的身上。所以当时急着让程晏去听学,不过是怕已经被定为太子太傅的张子安转教他人。

谁都知道张子安是陛下的近臣,他是恢弘栋梁,被他教导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自此之后,沈家才全力支持程晏。

这正是陛下要看到的结果。

后来于冉盛宠,程平因着陛下宠爱,也调皮淘气,反观陛下对程晏,确实是冷落了些。

这一直给娘娘无形的危机感。因此在程晏生辰宴上,陛下赐给小太子封地,她才会那样坐立不安。

年轻的帝王实在是太会掌控人心了。

娘娘的一切行为都在他的算计中,当他凭此扳倒了沈老将军后,沈家对他也就不足为惧。

他使在娘娘身上的这些计谋,也终于不用再隐藏下去。

他终于在娘娘面前说出了真心话。

我想:这大概是陛下第一次与娘娘坦诚相告。

那时展示在娘娘面前,告诉对方他有诸般残忍的帝王,会不会在某一瞬看到女子悲切的眸光而感到片刻的不忍呢?

会吗?我在心中问自己,找不到答案。

回顾往事才幡然醒悟,懂得这些算计权谋,真是一件讽刺的事啊!

迟到的聪明有什么意义呢?

我长长地叹气,扭头去看翠枳:“于美人对太子根本构不成威胁,看来担心她会东山再起才是笑话。”这个结论说出后,我趴在桌子上,蔫蔫地枕着自己的胳膊。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娘娘总给我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了,旁人尚且如此,何况亲身经历了一遭的她呢?

翠枳看了我半晌,轻轻地将手搭在我的肩上。

有风吹来,我隐约当成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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