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知道翠枳将这些事情告诉我后,并没有责怪我们。
彼时她正在给程晏做衣裳,娘娘的绣工极好,听翠枳说,若是娘娘愿意,全京城的绣娘都比不过娘娘!
娘娘垂着眸,认真做着针脚,听到翠枳捧她,抬起眼来佯装发怒,说好啊翠枳,你竟然敢打趣我来了!
翠枳眨眨眼,回她奴婢哪里敢?
我站在一边看着很高兴,娘娘不怪我和翠枳,反而因此有些心里话能说开了。
娘娘说:“我想通了,这日子啊总要过下去,我如今有阿晏和你们陪着,也很好。至于陛下——”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浅浅笑起来,对我们柔声道:
“我仔细想了想,喜欢别人是他的权利,我也不能强求,他也没什么对不起我……若我当时不嫁给他,阿爹也会被忌惮,你们说是不是?”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娘娘的话,愣神之际听到翠枳低低说了一声“是”。
我这榆木脑袋!这个时候肯定是哄着娘娘开心要紧啊!
我也连忙道了一声“是”。
娘娘便笑了,娘娘笑起来是很好看的。
她说:“常言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想了想,觉得这话有点道理。如今我吃穿用度都靠陛下,他也没有因此克扣,那我就没必要死抱着一个理儿不放。”
我瞧着娘娘,娘娘的眉眼很漂亮,她不笑的时候自带一点威严,但是她要是笑起来,眉眼稍微弯一点点,整个人就变得非常柔和,温暖的想让人靠近。
说实在话,我很愿意娘娘一直这样笑。
听娘娘这话,我觉得她开始想同陛下和好了,我想这样也很好,娘娘自己开心就行了。
我与翠枳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
果然娘娘说:“过几日便是陛下的寿宴,原本我倒是想不管来着,但是又担心旁人办不好——翠枳啊,待会儿你把账册拿来给我看吧!”
翠枳笑着点了点头,说娘娘放心。
我看出来翠枳很高兴,那……我也很高兴。
后几日,娘娘果然忙起来,她安排寿辰上各种吃食茶水,确定何种表演,分配人手,调度开支,每日简直连好好吃饭的功夫都没有。
更不要说和可怜的小太子玩了。
我趴在尚墨轩的小案上,看着备受冷落的小程晏委委屈屈地在练字,有些好笑。
“太子呀——”我叫了程晏一声,看到这小家伙偏头看了我一眼,好心提醒道,“你的头太低了,抬高一些,不然伤眼睛!”
程晏哼了一声,默默将头抬高了许多。
我很开心,毕竟宫中那么无聊,我总要拿小太子消遣的。
张子安过来时,程晏已经临摹好两张,见他来了,兴冲冲拿给他太傅瞧。张子安撇头看了我一眼,还没等我咧开嘴笑,便迅速去看程晏的大作了。
小太子看着自己太傅面无表情,神情严肃,很紧张。
过了片刻,张子安把宣纸交还给他,略略点头,开始评价:“工整得体,进益很大,但笔力不足,太子还需多加练习!”
这是……夸奖了?!小程晏雀跃起来,连忙说了一声“是”。
张子安不置可否,他看起来心情很好,转眸看我的面容也很和善,道:“今日我要带太子去骑马,书书同去。”
我笑盈盈回视张子安,想着太傅我自觉着呢,哪里敢跑?
到了马场,小太子仍然很激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都是对自家太傅的崇敬,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又重复问了一次:“太傅,我们真的是来骑马的吗?”
张子安低头,看着仰头看他的小太子。
他今日心情极好,又到了广阔的马场,也没有以往严肃。
我便看着张子安嘴角噙了丝笑,说了一声“是”。
我想:太傅大人真是好看啊!
日光很盛,张子安的眼眸弯弯的,眸中流光熠熠,仿若柳梢叶淌下的一缕春光。
周围很暖和,绿草被照久了,草木的清香味便在草场氤氲,人在其中,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张子安让负责教程晏马术的将士先去带着他绕马场慢跑几圈,回头便见到我躺在了草地上。
他正好为我投下一片阴影,我瞧着他的面容,并不刺眼。
草地又暖和又舒服,我看到张子安来了,忍不住开口邀请他也跟着我躺下。
谁知我那句“你也躺下歇歇呗”还没开口,却听张子安说:“起来,待会儿马跑过来,你想被踩死?”
……这个人果真是不会说话!
“马看到我不会绕着跑吗?”我怒气冲冲。
张子安诧异地看我一眼,不由分说把我轻拉起来,往马场外带了几步。然后他笑了,我听得出来,是那种忍不住最后只好破功的笑声。
好不礼貌!
我很生气,又见张子安瞧着我的眼神显然写着“这人好傻”,正要发火,却听到他叹气:“要真是这样,还要人去训它们干什么?对不可控的事态抱有期望,岂不找死?”
……这个小君子嘴巴一向不饶人,毒得很!
我哼声,想好在自己心胸广阔,能容忍他。
我们站在一起,沉默了会儿,瞧着远处咯咯乱笑的程晏。
我看着程晏,心中觉得欢喜,忍不住感慨:“太傅啊,以前我担心程晏的地位,总是让你好好教他,现在想想真是杞人忧天!”
说完这话,我看到张子安偏头看了我一眼。
我愣了下,恍然大悟:“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啊!”
张子安并没有隐瞒,他坦诚道:“三月前沈老将军身死,陛下将太子托付给我,我大概猜到了。”
我明白过来,那日我去请陛下碰到张子安,原来是因为此事。
人死如灯灭,况且这事已经过去,我便没有什么可说的。
“会骑马吗?”我问张子安。
他看了我片刻,大概觉得我有些看不起他。
“君子通六艺,这有什么不会的?”
张子安挑了挑眉,他的面容在天光下俊朗极了,我看着一乐,近水楼台瞻仰了下太傅的容颜,这才问张子安为何不去骑。
“太子有专人教习马术,抢人家的活干什么?”张子安弯了眉眼,“况且……你又不会,眼巴巴地望着,多可怜。”
我:……
我可怜?!太傅您到底觉得我有多脆弱啊?!
这天果然还是没法聊!
.
陛下寿辰那日,我给程晏换上娘娘为他做的新衣裳。小太子生的眉清目秀,被宝蓝色的衣袍一衬,越发显得白嫩,叫人见了欢喜极了。
陛下也注意到了,他夸程晏的衣裳好看。小孩子耐不住夸,当场献宝一般,喜滋滋地告诉自己父皇:“是母后给我做哒!”
陛下便扭头看向娘娘,瞧见娘娘正在朝他笑。
我看着,觉得这一幕与我记忆中的场景真是相似极了,连娘娘眼底的温柔都一模一样。
陛下看了片刻,然后轻声说道:“皇后有心了。”
娘娘弯了嘴角,眉眼很柔和。她说:“应当的,我也给陛下做了一件,当作贺礼……陛下回去试试合不合身。”
娘娘的声音很慢,字字清晰,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觉得其中带了一些小女儿的情绪。
陛下笑了笑,说好。
后来翠枳告诉我:这是娘娘第一次为陛下做衣裳。
当时她把衣裳送到陛下宫里时,德怀接下它感慨道:娘娘对陛下真是情意深重。
娘娘准备的贺礼,自然是极好的,叫人寻不得一点差错。
虽说期间于美人仍然三番两次争风头说话,但是陛下也并没有怎么理会她,倒是看到歌舞精妙处,偏头对娘娘说一句:这舞跳得不错。
娘娘依旧笑着点头应他。
说来也奇怪,自从娘娘与陛下说开后,我看着现在两个人相敬如宾,总觉得与以往不太一样。
像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层透明屏障消失了,现在他们确实是两个关系不错的陌生人,对彼此的客气不用伪装,是实实在在的。
我想:这样挺好,以后我伴着程晏,翠枳伴着娘娘,大家都在一起,一直这样过下去,其实也很不错。
我没好意思告诉翠枳自己这个想法,觉得有些矫情。
但我也没机会了。
因为娘娘生病了。
当晚回了玉禾殿,娘娘遣退了翠枳和我,说有些累了,要一个人歇歇。
我抱着已经睡着的程晏,要回他的房间——小孩子对歌舞不感兴趣,看到一半,把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便在我怀中睡着了。
翠枳便跟着我,待我伺候程晏睡下,与翠枳守在他旁边小声聊天时,这个小祖宗有了动静。
程晏梦寐了。
小太子手脚不安分地乱动,眉头紧锁,我连忙把他喊醒。
“阿晏睡眠一向很好,今日为何这般?”我轻轻抚上程晏的额头,观察着他,小太子委委屈屈的,像是憋着什么话,醒来后揉着眼睛,仿若出神。
我轻轻把他圈在怀里,叫了声他的名字。
程晏“哇”的哭起来,突然嚷嚷着要去找娘娘。
小孩子向来固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闹极了。娘娘赶巧说她今日累了,估计已经歇下,我与翠枳对看一眼,犯了难。
但程晏轻轻趴在我的肩上,哭着要见娘娘的样子简直令我心疼极了。照顾程晏这么多年,若是我扪心自问,当然是在乎程晏多一点。
我便与翠枳商量,抱着程晏去了娘娘那里,到了门口,由翠枳悄悄先进去,看看娘娘是否睡着。
我抱着程晏在外面等着,小祖宗知道很快就可以见到母后,这儿倒是安静下来。
我腾出一只手,要去捏他的小鼻子。
忽然——
里面传来一声惊呼,很急切地在叫“娘娘”。
是翠枳的声音。我愣了一下,赶紧跑进去。
入眼看见翠枳拉着娘娘的手,而娘娘倒在床榻的旁边。
明明前一刻,这个人还在寿辰宴上笑得眉眼生春,此时却面色苍白不省人事,翠枳怎么叫她都没有醒。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急声让闻声而来的小宫女去传御医。
程晏见了此刻的情景,怎么哄也不走,我干脆让他待在这里,告诉他不要出声,会添乱。
小太子这个时候乖极了。
我去和翠枳一起扶着娘娘躺到床上,偏头看到翠枳的眼泪。
翠枳很少流眼泪,她平素那么沉稳,我看着面前这些场景,感到此时的混乱好像不真实一般,光怪陆离晃我的眼。
我倒希望这是我的梦。
而玉禾殿的烛光,明明的燃了一夜。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