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津舟朱华照离人(一)

晓色紫烟摇青岫,江舟飞歌不晚时。

窈窕倾簦择莲子,轻移罗裾点朱蕖。

…………

忘川河畔有一人,以煮汤为业,了结尘缘为主,世人多称为孟婆。

取一瓢忘川水,同那自十八层地狱而来的死魂灵放置锅中,慢慢蒸熬,小饮一口便可忘却前世今生之忧愁。

我翘起二郎腿翻阅着汤谱,时不时用汤匙搅一下旁边的锅子。

前些日子便有一仙子来我这儿讨汤喝,几碗下肚却未见任何效果,我想这便是伤心到极致的。

那仙子红着眼说:“上天对神仙可真残忍,给了他们漫长的寿命却没给他们忘却痛苦的能力。”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可漫长的岁月有淡化痛苦的能力,如此一想,是否觉得上天也不是那么绝情。”

“可回忆总有勾起的那天,痛苦总有唤醒的那刻,如果回忆一直存在,那么痛苦永远不会消失。”

我时常笑着凡人的愚蠢,如此执着一生的遭逢而不愿忘却,而忘记何尝不是上天的恩赐呢。神仙也有痛苦,却只能任其伴随一生,而一生又是何其漫长。在凡人对神仙祈福的日日夜夜里,神仙也在向上天祈求着这微不足道的仁慈。

孟婆汤只能洗去凡人的记忆和痛苦,对于神仙来说却毫无作用。而我想要研制出的便是能够洗去神仙记忆的孟婆汤。

这种汤需要饱含爱恨嗔痴的凡人灵魂作为引子。而在我做孟婆这百年来间,来寻我帮忙的不计其数,不过真正能够下定决心的还不够一半,皆是因我给出的条件太过苛刻,他们那份太过淡薄的情爱还不足以让他们牺牲自己来交换所谓的愿望。

世人太过自私,既要又要,不舍便要得,口口声声说着的爱只不过是满足自己贪婪的幌子,对自己虚假的心的慰藉罢了。

但也有不少人他们答应将自己的灵魂献祭给我,可即便如此却未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许是魂魄数量太少,又或者是差几味关键的药材。对于能彻底洗去神仙记忆的汤药记载稀少且散乱,因为制作之法违背天道,会遭反噬,所以几乎没人敢尝试。

我将那古籍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确认步骤没错之后,将那书生气地一扔。这本书中记载的步骤根本不完全,我还需去查阅其他的古籍。

果然违背天理之事不是那么好做的。

我索性出门放放心情,在奈何桥上伸懒腰时无意间看到忘川的津口有一白衣女子撑着伞用足尖轻点着忘川水。

这忘川水有着极大的腐蚀能力,白衣女子好似没有感觉到疼痛,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水,神情向着远方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我看了两眼便进去了,毕竟怪事见得多了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后来连着几日都见她在那儿戏水,我便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鬼有如此雅致。

我走近她时,她好像没有感知到我的存在,仍然静静地看着远方。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许是被吓了一跳,伞偏得差点落入忘川。

“姑娘已经在这儿连着坐几日了,渡河人都不好过,快碍着船家的做生意了。”

她转过来看着我,一张脸长得倒是清秀,用出水芙蓉形容再合适不过了。不过神情有些茫然,好似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将话重复了一遍,她摇摇头,用手指着耳朵和嘴巴。

原来是个聋哑女。

我施诀将想说的话语化成字显现于空中:

“你有什么执念,我可以帮你。”

看到句话,她两眼立刻泛光,像小鹿一般灵动,然后抓着我的衣袖直直点头。

她跟着我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子。她的脚已经被忘川水腐蚀得可见白骨,但被长裙遮住有些看不出来。

我同她讲了我的条件后,她不假思索地便答应了。

嚯,如此豪爽。

而她的请求便是帮助她的丈夫洗去冤屈。

我用狼毫轻点她的额头,她的一生瞬时便映在茶水上。

南方有一村镇名为桑泊镇,男人以捕鱼为业,女人以养蚕缫丝为主。隔绝世俗,生活美好而又安宁。

姜禾为躲避战乱随父母搬到这座镇子,不过几年,父母便双双病亡。家里做卖伞的营生,所以她经常去镇边的渡口卖伞来维持生活。

姜禾觉得她这一生一定是与水有关的,因为她的名字和“江河”同声。

她很喜欢这里,第一眼便爱上了。

这里很美。

清晨江面会流连一层薄雾,带着前一晚的夜露等待着朝阳的到来。当日辉洒向天际的那一刻,江面便被镀上了一层金子,随着渔夫出海的船只翻涌。过了些时候,江水会在青山的拥簇下变成翠色,白鹭会时不时地掠过水面挑逗底下的鱼儿。而当渔歌唱起时,男人们便会披着火红的霞光踏船满载而归,用炊烟袅袅唤醒月亮。孩提们这时也渐渐消停,在母亲喃喃的童谣声里去抓梦中的蜻蜓。

姜禾幼时生了一场病,从此之后便不能听不能语了,所以她的伞尤其难卖,而且会时不时地遭受冷眼。可即便如此,她也日日来渡口卖伞,想来看看这些景色。

她每日就在渡口边坐着,任由江风绕过发丝,将大自然的声音带进她心里,只有此刻她的世界是热闹欢腾的。

顺着渡口边长着些许荷花,一到夏天便开得热烈。

姜禾最喜爱的便是夏日,夏季多雨,伞也更好卖些。不仅如此,当雨落下时,会在江面织起一层轻纱,有时又如同青烟窜入天际消失不见,宛若仙境。

当然日子并不是那么的好过。

一个落雨的下午,她的伞娄被人踢翻,好些伞掉入江水中,她想伸手去捡,却被人推搡着摔倒在地。

他们嘲笑她,讥讽她,笑她的残疾,笑她的懦弱。

她虽然听不到,但是她知道,所以她不敢抬头,怕抬头望见的是一把鲜血淋漓的刀,残忍地将她的心豁开一个更大的口子。

然后一双布满茧子的手闯入了她的视野,手上面摊着几个铜板。

她缓慢地抬起双眼,看见的是一个穿着蓑衣,头戴斗笠的男人,长期的劳作使得他皮肤略显黝黑,不过五官立挺,长相清秀。

原先讥讽姜禾的人已经被男人轰走,他将散落的伞拾起放入伞娄,然后蹲下来轻声说:“姑娘,我想买一把伞。”

姜禾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男人先是怔了怔,随后便笑着指着伞娄。

男人一系列的举动让她感到很吃惊。

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卖出去一把伞了,此前买伞的人只会向她扔几个铜板然后带着满脸鄙夷拿伞走人,而男人不仅帮她解围还要买她的伞。

她从未如此开心,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被维护,被尊重的感觉。原来她也可以和别人一样平等地与人相处交流。

不过姜禾觉得那个男人有些怪,他日日都会找她买一把伞,无论晴天还是下雨。但是买了之后男人却从不使用,每每下雨出船时都只穿着蓑衣和斗笠。

她不常和男人交谈,但她会无意识地在他撑篙起船时,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渐渐地,她的心也随着船舳漾起的碧纹慢慢地偏向了那个撑篙人。

余濯是世代居住在此的渔民,同其他人一样,他过着早出晚归的生活。

他以为他的一生会和桑泊镇的青山一样,亘古不变。直到少女执伞踩着荷莲走进他心里的那一天,他才知道,他的生命也可以如同桑泊镇的四季,流连变换。

起初他对她的到来只是感到有些新奇,并未过多注意。后来便见她日日在此,将伞在篓子里摆放好后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干,也不会和别人搭话。渐渐地,他对她生了些许好奇,每次收网回家时便会多看她两眼。

早晨他出船时,她便在那儿了。有时呆呆地望着远方,有时拿着书卷认真阅读,雨天时便支起一把伞,脱掉袜履,用足尖在水中荡起阵阵涟漪。

他最喜欢的就是她雨天的样子,一袭白衣,巧笑嫣然,隔着水幕都能感觉到她的快乐,像是存在一种魔力让他再也挪不开眼。

他第一次与她接触是在一个雨天,这也让他知道了她的不同。

那日他收网回去时就看到她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湿漉漉地倒在地上承受着别人的唾骂嘲讽,像是雨中的萍荷,一打便要散了。

他泛起从未有过的心疼与难受,他的心告诉他,这是爱,他爱上那个日日坐在渡口,脆弱而又孤独的女子了。

从那之后,他每日收网归家时都会向她买一把伞,只为多看她一眼。

许是天意使然,他们的心意也在一次次相望中传达给了彼此,当他们目光重叠时便已认定对方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吉时良辰,才子佳人,银烛红妆,合卺百年。他们向对方许了终生,约定白头永偕,生死与共。

之后的日子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打渔人有了挂牵,卖伞女不再孤单。他们同这座小镇的每个人一样,过着安逸自得、宁静美好的生活。

余濯不识字,为了能和姜禾交流,他便每日提一条鱼去求镇上的先生教他识字。他虽学得慢,可奋发图强了一段时日,倒也认了些常用的字。

他每每和姜禾说话时,便在纸上慢慢地写,姜禾也不急,就微笑着看着他,仿佛这个世界只属于他们两个人。

姜禾不开心时,余濯就会用草变着花样编些小玩意儿来逗她开心,每次都把姜禾惹得捧腹大笑余濯才肯罢休。余濯出船时,姜禾都会为余濯备好小食,然后拿着伞娄在渡口卖伞,乖乖地等他回来。

余濯每日最期盼的便是收船归来时能看到在渡口等他回家的小姑娘。小姑娘清秀的脸上会映着落日的余晖,像一个暖黄色的火烛将他身上的潮气退净,卸下他一天的疲惫。此刻,他觉得从前枯燥无味的生活竟也是可以如此鲜活,在纷乱世俗所追求的不过而已。

如果日子能够一直如此,那么他们将是一对令人羡艳的神仙眷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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