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尧直接扑上前一把抢过。孩子身上满是粘液和血渍,胳膊腿倒是有劲,小心地用衣衫包裹好,沉重声呵斥道:“虎毒不食子,你怎么下得了手?”
乐山心疼地看着乐尧的衣衫,可想到三叔怀中孩子差点被亲爹弄死,小小少年也气坏了。
田大忠跌坐在地,不说话。
不忍心亲眼看到儿杀孙的老妇人回了屋,这会也听到响动,连忙从自个寝屋出来:“你们要干什么?”站在田大忠身前,红着眼瞪向乐尧几人。
刘良和蒋留声此时也进了院子,老丈们还是淡定地在外头看着驴车,毕竟对他俩来说,不举子这事司空见惯,没什么好掺和的。
“看到你们杀人,谁会无动于衷啊?再说还是当爹的杀自己亲儿子,真可怕!”乐山站上前喊道。
蒋留声也开口说:“对啊!”
老妇人抹着泪哽咽着:“但凡有法子,我们也不舍得,可活不了,养了他其他人就得死。大家都这样,你骂我儿做什么?”
“怎么可能养不活?今年安南县各乡秋收收成都还不错啊?”收粮账册刘良有经手,此时忍不住开口。
想到秋税粮,老妇人苦不堪言。
大行朝田赋的征收以田亩为对象,一年分夏税(钱)、秋粮(米)两次纳税。此外,还需缴纳人头税。边境州府每家每户,还得出一人服徭役。
这也是为什么乐家要竭尽全力供族人出仕,越是底层越是穷苦。
“我们山中乡没法种粮,只能拿肉换,交完秋粮又遇到野兽袭村,我家老头子就这么去了。一入冬,打猎就更难了,野兽可能还来,就算留下他迟早也会饿死,还不如早早去了,正好下头他阿翁在,也不孤单了。”老妇人一脸疲态,整个人都透着死气。
刘良和蒋留声头次直面百姓疾苦,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乐尧难受得紧,刚刚不说话是在想法子,他很清楚,就算自己这会救下孩子也是治标不治本,刚出生的孩子没法活,不是家人不想让活,而是缺粮没法养活他。
而粮食,他有!
“阿婆、郎君,我们才知道这些难处,之前说的话别往心里去。这孩子托生到你们家,就是天大的缘分。我只想问一句,如果有粮食,你们会养大他吗?”
被乐尧如此尊称,老妇人和田大忠羞愧难当,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约而同地点头。
“当然会!”
“会!”
“好,一言为定!”说完看向乐山。
乐山了然,咳嗽一声上前自报家门:“我三叔是安南县新任县令乐尧,如果你们没做到,就是在欺官!”
乐尧随即说:“我以县令的身份告知二位:自今日起,安南县境内凡未满三周岁的孩童,每月都可以到县衙领取口粮。这个告示也会一并在县衙外的照壁上公示,郎君明日就可以到县衙查看并领取这个孩子的口粮。”说完把孩子递给田大忠。
田大忠和田母先是被乐山所说吓住,再听到乐尧的话,当即跪倒磕头:“谢谢官人!”
屋里的三母子也抱成一团小声哭了起来,就算是两孩子也明白了小弟原本是要被爹爹溺死的,因为外头说话这人,才有了活命的机会。
可惜自己已经过了领口粮的年龄,想到此,更想哭。
等一家子心情平复,打水给乐尧和孩子拾掇好,才来到后宅养猪处。
“本来有三头,一头换粮了,野兽来又咬死了一头,现在只剩下它了。”猪圈粪物堆积,恶臭扑鼻,刘蒋两人恨不得退到天边去,本来就空荡荡的胃还涌出了酸意,下一刻就跑到一旁吐了起来。
乐尧同样觉得难受,尚且能忍住,转身叫乐山回前院待着,他随田大忠走近看了看。
“还挺好养活的,半年就可以出栏,可猪肉这东西卖不上价,一头也就值五十钱,幸好喂食的不是什么金贵物,山野上顺便砍的杂草和着涮锅水就可以养活。”
看着眼前瘦成皮包骨的猪,乐尧瞠目结舌,听到它的身价,更觉愕然:“出栏时多少斤?”
“大概四五十斤。”也就是一文钱就可以买一斤猪肉,价格确实贱。
这种恶劣环境生存下来的猪无病无灾,还能有四五十斤,说明田大忠确实是养殖的一把好手。
若好好喂养,煽过的猪三月就可以出栏,百来斤肯定不成问题。
明天等人来了县衙,再看看能不能聘请到职田负责养猪。
救了娃,见到猪,这一趟也算是收获满满。
刘良和蒋留声回到县衙,二话不说,直奔膳堂!
身后的乐尧叔侄哭笑不得:“走吧,一起去。”
老于三人看到蒋县蔚回来,快速从座位上起身相迎,没曾想对方直接绕开他往饭食走去。
“老于,你说他们今天是干什么去了?怎么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廖三凑上前小声说。
“嘴里没个把门的,别连累我,离远点!”老于没好气道。
还想再说什么的廖三看到乐尧进门,直接躬身行礼:“见过乐县令。”老于三人紧随其后。
乐尧颔首,带着乐山越过他们也朝里头走去。
“饿死我了!有什么吃的,都给我来两份!”蒋留声喊道。
“蒋县蔚,您确定两份?乐县令规定不管要了多少都得吃完,不能浪费。”衙役忍着怯意问。
正待他要发火,刘良一把按住:“是我和蒋县蔚一起两份,尽快送来。”说完拽着人往往常的位置去。
“乐县令,您想吃什么?”还是同一个衙役。
“有什么就吃什么,不用另外做,和往常一样带回后宅。”说完,乐山从旁递上自己和季芸几人饭食的银钱。
“搞不懂,为什么他每次都要额外付钱?”蒋县蔚阴阳怪气道。
“公私分明,为官本分。云时,你我日后亦是如此,对乐县令也要再恭敬些。”今日一行,刘良感触颇深。
云时,是蒋留声的字。
离了县衙或者告诫自己时,刘良才会唤蒋留声的字。
在县衙好些年,这是第二次,上一次还是叮嘱他莫与何开年深交。
蒋留声不聪明,一股子蛮力,却很听人劝,尤其是刘良。
毕竟同窗那些年被对方压制怕了。
蒋留声飞快拨动的筷子颤了颤,半晌才挤出一个字:“好。”
饭后,刘良草拟了一份下午所说的告示,计划明日卯时再呈给乐尧。
没一会,就见乐尧打后宅出来,身后乐山还拎着行囊。
“乐县令,这是又要出去?”看见了就不好躲躲藏藏,刘良干脆出声问。
“三叔说要在官舍安置一晚。”乐山憋闷,直接接话。
乐尧无奈,他也不想放着好端端的侧殿不睡,和衙役挤一处。
可平平安安真的太吵了,自己经常要处理公事,像今晚这样回去很晚,少年就硬撑着到他回来才入睡,可真让人发愁,于是突发奇想来了这一出。
“衙门官舍?官舍是招待上下官员的地方,已经闲置好些年了,乐县令如果要在此处安置,怎么也得过些天,我派人把它收拾下。”
“这下你放心了?先去休息吧,我晚点回。”乐尧温声对少年说。
等他走了,示意刘良跟上:“官舍好几间屋子,竟然就这样白白闲置?我先前还以为衙役们除了李铁牛都在这里休息,明天派人收拾好,你安排他们选各自的寝殿。”看着眼前的官舍,乐尧脑海中闪过一句话:资源闲置就是浪费!
“遵命!”
回到了官署,二人先后落座:“关于今日山中乡父溺子之事,刘县丞你有何看法?”
“下官认为,该引以为戒并杜绝此类事件。回程路上,从使驴车的老丈口中得知,每年诸如此类稚子夭折之事数不胜数,民间对‘不举子’习以为常。”说完递上自己写的告示。
“从往年人口簿也可以窥见一二。”
“下官知错。”
“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再好好看看人口簿。”乐尧继续问。
一刻钟后,刘良抬头,乐尧也合上了公牍。
“下官发现安南县普通百姓寿命难到不惑之年,可富户乡绅却能抵知命之年。”刘良谨慎地说出自己的发现。
“确实,你可知为何?”乐尧认真看着他。
“下官不知。”往常查看人口簿只会留意总人数变化,虽然自己知道何开年动了手脚,可未曾深思过百姓寿数差异。
“稚嫩孩童尚能因食早亡,何况垂垂老矣。”
刘良被这猜测惊出一身冷汗,溺儿杀父,这是什么世道?这是什么愚民?
大概知道他的想法,乐尧清越的声音再度响起:“向来只有官逼民变。百姓所求不过衣足食丰,只是他们竭尽全力,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只能割舍至亲,可长此以往,怕是......”
后面的话,无需多说。
“但凭乐县令吩咐。”刘良直接表态。
今日一见方知安南县危机四伏,再不改变后果不堪设想,想要在县衙安稳度日也得有命在。
[1]田赋的征收以田亩为对象,一年分夏税(钱)、秋粮(米)两次纳税。此外,还需缴纳人头税。
参考文章:《我国古代从徭役赋税到地丁合一的税收制度沿革》
[2]人们对于年龄通常有这些说法: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七十古稀等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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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幼补贴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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