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数日前,时临看着在自己面前轰然落下的石门和那早已销声匿迹的报信小兵时,就已经发现事情也许并不那么简单。
厍玉谌隐藏极深的一处暗室,怎么就那么容易被旁人寻了见?
此后他再想进去,费尽心思撬开石门,里面只剩一把残香和桌后留下的狰狞抓痕。
他把残香带回去,邈姨一眼就认出那是仙界的通信香,可与其他两界千里传音,恐怕是厍玉谌跟仙界之人通信往来的方式。
也就是说,厍玉谌背后还有大神通。
他们推测出带走槲月之人可能身在仙界。
他们逆诛仙台而上,跟着相羿爬上九重天,已经是数日之后的事。
身心俱疲。
可是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
快点。
再快点!
厍玉谌如此阴狠的人都死在他们手里,阿朝又会被他们抓走如何折磨?
他甚至想一下都觉得心尖上渗出了血,痛的他几乎站不直身体。
可他心中还抱着一点奢望,也许他们就没有伤害她,而是对她另有所图,他们还有机会把她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所以他一路只是低头加速,几乎冲在所有人前面,诛仙台中无数亡灵呼啸,他也看不见。
直到他跟着相戎出来的踪迹,寻到结界之内,看到那个被高高吊挂的影子。
薄薄的一片。
他悬到嗓子眼的心脏突然一荡,咚的一声,沉闷的像是自高处重重落下。
她一身月白长袍已经被厚厚的血痂一层叠一层,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能瞧见虚空中伸出的锁链穿透了她整个后背,深深地灌进她的蝴蝶骨,交错之处衣衫烂尽,露出翻出骨头的烂肉。
她面上还有些没擦尽的血印子,一道一道横亘在她惨白的脸上,显得那张脸狰狞可怖,摇摇欲坠。
印象中的她总是生龙活虎、运筹帷幄,即使是陷入绝境也充满了勃勃生机。
从未像现在,像是一棵枯树,沉沉地散落在黑夜里。
只看那一眼,他便反复紧紧攥住自己的手深呼吸,在阴暗的角落中不敢露出一丝声响,只能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嘴唇试图恢复清明。
烛阴之火烧尽了他的理智,他只能看到那穿透她身体的锁链和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容。
紧接着,她看到了他,那双枯槁的眼睛终于有了亮光。
却只是向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别冲动”。
只见槲月声音无比微弱,却带着一丝嘲讽:“你们如此大费周章地诱我入局,注定是白费心机。”
长渊睁开眼,定定地盯着眼前鼎上张牙舞爪的花纹,“你不用花言巧语,等陛下回来启动阵法,大阵将成,这世界都会成为陛下的囊中之物。”
这世界?
一个念头飞快地在她心头闪过,她心头突然掠过一丝寒意,冷得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难道——
槲月瞪大了眼:“难道你们……还想要三界?”
这难以置信的语气像是满足了长渊的虚荣心,屈尊降贵地抬眼瞧她:“事到如今,也不妨告诉你,这鼎——名叫混沌鼎,天地初开分清浊二气,混沌鼎就是用来盛放浊气的容器,这里面装的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创世浊气!”
天地初开分清浊二气,创世神为了容纳世间生灵,涤荡浊气,用天地之力造混沌鼎,盛放浊气,将仙界打造成清气纯粹的世外桃源。
而浊气则一直是仙界诸君心头一块心病,东帝终其一生也没能把浊气炼化,身陨之时曾耗尽最后的灵魄之力以求铲除浊气,世人皆道东帝大义,面临相戎逼宫之难还不忘解天下之困。
可是谁想到……
这是相戎散布出去的虚假消息,真实的情况是他偷偷将创世浊气尽数藏了起来,以求炼化为恶力操纵世人!
槲月突然像风中残叶发起抖来:“长渊,你还记得你爹死之前跟你说什么吗?”
长渊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这个,神色一僵,突然冷笑一声:“说什么,他能说什么,无非就是说要我找个地方躲起来,努力活下去,以后找到圣女复兴狐族,这个老头快死了还想着他的大业。”
他恨啊,恨那些族人如此轻易地放弃了他,选择了那个无能的圣女。
他偏要证明,那些人是错的,他才是能够给狐族带来复兴的那个人。
即使代价是全族的灵魄尽付一炬。
可那有什么关系?
他的志向、他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长渊又得意洋洋地将摄魂弓放在手上仔细把玩,语气戏谑:“你看,他们选了你,你连他们的灵魄都保不住。”
槲月微微一动,身后的伤口又开始淌血,顺着她的脊背慢慢地滴进混沌鼎中。
只见那鼎好像活了一般,底部人头似的肉瘤张开无数双眼睛,像是渴望鲜血一般张大了嘴,血红的眼睛狠狠地直视着上方那个身影,整个鼎都发出轰鸣,不安地骚动。
轰隆——
轰隆——
长渊眉头紧皱,一双眼闪电般射向她,手心一翻将她急速拉近,痛得她只能紧紧闭上眼默默缓解痛楚。
“你干什么?”
现在是炼化浊气的关键时刻,任何想要阻挠大业之人都是绊脚石!
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一统天下的霸业!
槲月声音有气无力的:“别紧张啊,不过是两滴血,你们也太大惊小怪了。”
长渊仍是怒瞪着她,身体却无意识地放松了几分,正在他的视线准备移开之际,却见眼前骤然糊上一片白雾。
他大惊,下意识伸手去拂,却见他的手上已经染上了熊熊烈火!
那火焰在他张起手的一瞬间向他眼睛飞速袭去,直直射进他的眼睛里,几乎失明的灼烧痛感席卷了他的大脑,痛意让他捂着脑袋连叫都叫不出声,面目狰狞地在空中乱抓。
待他努力睁开灼烧痛苦的眼睛,却发现一个身影拉着另一个身影向外飞去,两人已经接近结界边界。
他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绝不能、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若是他们逃了,陛下不会,放过他的!
他几乎是下意识拉弓,深蓝色的弓箭表体流动着一圈荧蓝色的光芒,在他拉开弓的一瞬间,一支无比锋利、箭头灼灼锋芒灼灼的蓝色光箭如闪电般射了出去。
几乎没有让人反应的时间。
槲月眼眸半阖地半躺在时临怀里,手指尖没有一点力气。
她只能看见时临陡然绷直微微颤抖的身躯,听到他唇角难以抑制溢出的一声闷哼。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瞬。
滴答,滴答。
她伸出冰冷的手僵硬地附上脸颊,触手一片温热。
她用大拇指微微摩挲了一下食指,粘稠鲜红的颜色染红了她的眼眶。
下一秒,她便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握住。
那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骨节微微弯曲完全包住她的手指,温暖干燥。
她怔怔看着那只手,却发现眼前赫然横陈着一只——闪着血光的箭头,从他胸口贯通穿过!
寒光森森,血色之中能照出她狼狈的影子。
那箭头再往里看,时临玄色长袍上面缓缓晕开一大片深色痕迹,几乎浸透了整个胸膛。
天衣无缝的天华蚕丝,也终于有了破洞。
他紧绷的下颌线随着喘息微微战栗,喉结滚动间血珠顺着凌厉的颈线滑落。眼尾的秾艳红痕如朱砂勾描,此刻却因剧痛不断晕染,在失焦的琥珀色瞳仁周围氤氲成血色雾霭。
冷汗浸透的额发下,眉心逆鳞正泛起暖金色微芒——传说烛龙将陨时,那片护心龙鳞会燃尽千年修为,化作照彻九幽的最后一缕天光。
看到那朵金芒亮起,她的耳朵一阵轰鸣,却在视线慌乱中对上时临的眼睛时,骤然顿住。
因为他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一双桃花眼里专注地只盛着她恐惧的眉眼。
她的慌乱,她的害怕,她的痛苦,都在他的眼里。
仿佛天地之间再不存在第二个人。
她狂跳的心终于缓缓平息下来,听到他柔和的声音伴随着胸腔微微震动,轻的像一阵风。
“别怕,我带你走。”
他速度未停,几乎是全速向外飞去,他绕开了相戎所在的殿宇。
两人像是大千世界里的两片叶子,晃晃悠悠地左躲右藏,避开无数天兵的巡视,绕开三宫四殿五楼门,一路熟门熟路的走到一面墙前。
时临的脸白得像是仙界宫娥所穿的仙衣,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连脚步都带上几许踉跄,他们试图砍掉留在外面的箭头,可那箭矢坚硬如斯,上面还附着一层奇异的纹路,顺着他的胸膛一路攀爬到脖颈,此刻几乎蔓延到他的下巴。
一道深蓝色的纹路,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时临一只手托在她的颈后,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盖,这个动作显得她身形娇小,整个人几乎隐在他玄色的袍子里。
他单手施法,捏了张符打开那道隐藏在墙后的门。
随着门打开的一瞬间,他们先感受到的是扑面而来的凛冽劲风,几乎刮得她眼睛都睁不开,里面还传来无数的嘶叫和低吼。
这里,就是诛仙台。
他们不是仙,无法从天门上下,想要登上九重天,就只能从亡灵遍布、怪物丛生的诛仙台逆流而上。
诛仙台里关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怪物和亡灵,有很多曾经是仙人,被贬后死在诛仙台的乱流中,灵魄孕育了数千年的怨气,逐渐转为怨灵,成为诛仙台的守卫,守着整个仙界的安危。
确保阶级的存在。
槲月伸出手捏住他的领口,声音低低的:“放我下来,你伤得太重了。”
时临却好像没听见她说的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你是在……关心我吗?”
没想到他这个时候还能贫嘴,槲月也跟着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惨淡。
“是啊。”
他听见她说。
槲月的指尖无意识摸到他背后的伤口,那里粘稠血液正顺着指缝渗出。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生命流逝的轨迹——
那具曾托着她掠过妖界山川大泽的身躯在一寸寸变冷,眉心透出的暖金色辉光正逐渐黯淡,像一盏被风蚕食的琉璃灯。
“别乱动。”他尾音带着气声,染血的右手却固执地托起她下颌。他琥珀色的虹膜里浮动着鎏金碎屑,仿佛将陨的星辰把所有光芒都压缩进瞳孔中。
血珠顺着他的眼尾红纹滚落,在苍白肌肤上拖出触目惊心的痕迹,宛如裂开的朱砂瓷釉。
带着铁锈味的吐息拂过她颤抖的睫毛,他喉结艰难地滑动:“真想关心我的话……”贯穿胸口的光箭随着低笑震动,更多血沫涌上唇角,“就喜欢我一下吧,阿朝。”
拜托,喜欢我吧,阿朝。
伤痕累累的手臂忽然蜷紧,将她完全裹进残余的体温里,
她听见诛仙台中呼呼刮过的风声,听见护体龙鳞凝成的冰晶在他伤口凝结又崩裂,听见无数妖魔利爪从他身上刮走一块肉时头皮发麻的刺啦声。
但最清晰的是自己耳畔的轰鸣——当他用染血的拇指摩挲她唇瓣,当那声淹没在血腥气里的“阿朝”擦过耳际。
贴着他胸膛的掌心传来断续震颤,不知是谁的心跳在互相填补空缺,她的指尖陷入他的黑发间。怀抱着她的手臂倏然收紧,他低头将最后一声呜咽埋进她肩窝,霜雪气息混着血气席卷而来,像一场正在融化的暴风雪。
她只能看到他红得快要烧起来的耳朵。
像是蔓延整个天际的火烧云,在她眼里开满了盛放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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